这场新雨从起初的一滴滴,已渐渐细密成了一片片。
帕萨的金发被打湿了,清凉的雨水在他的脸上流成了条条小溪,还有一颗颗的碎滴像透明的小粒水晶那样挂上了他上翘的浓密的睫毛。
那些不经意间打进他眼里的雨滴竟令他忽然好想放声痛哭!
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从未亲眼目睹过的血腥与死亡就这样残暴而又贪婪地上演在眼前,这一切令他那颗过于纯净、柔软的心根本无法承受。
这一番长途跋涉即将结束,半小时后,他们就将抵达古驿道的尽头。
尤卡坦半岛的总督府就坐落在那里。
在那座被称为中美洲殖民风格建筑杰作的巨厦里,他的叔父,马上就要卸任的罗兰总督已为心爱的侄儿,和自己年轻的继任者黑父·德·卡瓦尔坎蒂爵士备下了奢华的盛宴,来为这一行远道而来的贵客洗尘。
“还有我心爱的缇娜,今晚她将正式成为我的未婚妻。可我要如何用这双已沾了血的手来为她戴上象征着忠贞与永恒的戒指呢?那可是我那位如天使般善良的母亲亲手交给我的!一个月前当我离开她时,我还干净得如同这些落在我脸上的雨水……”帕萨抚不平心头纷乱的思绪,尤其是一想到叔父的那位养女,美丽动人的希腊姑娘缇娜公主,他就感到心如刀割。“我已经是个罪人了,我配不上她了!”
虽然他没动那个老巫师一根指头,但有一个事实却无法回避:他从始至终就是黑父的同谋,尽管之前他一直浑然不觉。
“我被他彻头彻尾的利用了,这就是他执意要带我来赴任的原因。”真相如此的令人痛心,而他又是何时察觉的呢?“从他接受了外祖父卡瓦尔蒂坎亲王的流放,答应到这座墨西哥腹地的蛮荒之城来了此余生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盘算好了一切——我的姑母曾劝告过我,不要被萦绕在黑父周身的魔咒般的神秘感迷惑,贪恋般的追随他,死心塌地的信任他,因为他那双会变色的眼睛从来就叫人捉摸不透。可我却鬼使神差地听信了他的每一句话,然后就一步步地走入了他的阴谋。”
想到这儿,他又偏过头去,拿眼角的余光将层层密不透风的轿帘打量了一番。
“最令我那位身为女皇的姑母无法忍受的,就是黑父如此的擅于隐藏自己,令人无从捉摸。而这偏偏是令我对他着迷的原因之一——我从没想到过,他其实极力想藏起的恰恰是自己的野心,和对周遭每一个人精心设下的陷阱!”帕萨又感到了那种已经熟悉了的无力挣脱之感,“那位老巫师对他来说真的是从天而降的嘛?为什么他偏偏带来了这样两件黑父梦寐以求的珍宝?他看到那本圣书和那颗头骨时,眼底燃起的**我不会看错,那样的惊喜和痴狂足以让撒旦爬出地狱最深层的火海,重返人间兴风作浪!而那个老巫师拼掉性命想要阻拦的,不正是他踏进圣城的脚步嘛?难道他早已预见到了,黑父正是为他的家园和族人带来灭顶之灾的撒旦?世间最疯狂、可怕的恶魔!”
这样的后知后觉令帕萨沉痛地闭起了双眼,他慢慢仰起头,任由密集起来的雨滴不断拍打在自己的脸上。他真希望这就是从天而降的圣水,能够洗尽他满身的罪孽。
忽然,他像是感觉到了某种正在逼近的威胁,便不自觉地睁开眼,向玉米田里望去。
只见那个满脸横肉的枯瘦的印第安农夫慢慢地岔开两条细黑的短腿,正在俯下身去。他将左手牢牢地按在身前的田垄上,右手在身后高高举起,握在手里的尖头木棍瞄准了那群已凑上前来的野兽。
当他把上半身几乎完全趴到了地上,那几头饥饿的野猪也已用鼻子拱开了扎得并不太紧的兽皮袋子。鲜亮、饱满的玉米粒大片大片地涌出来,很快就埋住了那些饥不择食的脑袋。
“呀呼呼!”
汉子从嘶哑的喉咙里爆发出一声野性的呼喊,然后猛地从地上蹿起,像一支射出的利箭那样,眨眼之间就已扑到了一头野猪的身上。
帕萨吓得再不敢看下去,他赶紧转过头去,紧接着就听到了“扑哧”一声闷响。被刺穿喉咙的野猪只来得及滑稽地尖叫了一声,就倒地不起了。乱踢乱抖的四肢不光吓跑了另外几头野猪,也惹来了那群玛雅汉子一阵粗野的狂笑。
“也许我们真不该走这条路。”帕萨的脸色已变得惨白如纸,他慌张地扯起缰绳,调转马头,又向轿椅那边走去。
“天黑前我们一定要赶到总督府。”黑父透过轻薄的轿帘,回过头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走这条古驿道,我们就只能绕到荒野里去,那样一来,午夜之前都未必能赶到!”
“可我真受不了这儿的动静,你听了就不怕?”
“在非洲那会儿,我夜夜听着象群踏碎幼狮的惨叫声入睡。”黑父说得平静极了,帕萨听了,却禁不住哆嗦起来,“如今到了这儿,我早已做好了失眠的准备!”
“你可不要吓我!”自幼在白金汉宫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帕萨实在听不下去了。这是他第一次飘洋过海,来到如此偏远又蛮荒的中美洲。之前装满他的小脑袋的那些吉卜林式的传奇故事,在见识过刚才那场残暴的屠杀后,就只剩下一堆无情刺痛他神经的碎片了。
这时,一阵毫无征兆的“噼叭”乱响又吓得他在马背上纵身一跳,跨下那匹训练有素的战马却只喷出了一股粗重的鼻息,随后便朝轿椅那边迈起了更轻更慢的脚步。
“啊,那是什么动静?”
“是那群蛮子把枯树枝点着了!”名叫犹他的老轿夫憨笑着安抚帕萨。他那被烈酒龙舌兰灌得通红的脸上已挂满了淋漓的油亮汗水。戴在头上的墨西哥宽檐草帽虽然遮去了不断落下的雨水,但敞着怀的格子衫还是被初降的甘霖打湿了,于是就贴在他高高隆起的肚皮上,那感觉凉滋滋的,让他粗哑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了。“您用不着怕,他们见您是白人老爷,心里一定既敬又畏,不敢放肆的!”
果然,帕萨很快就闻到了从身后飘来的一股浓重的烟火味儿。又往前走了几步,他便惊异地发现,整片林地都已被灰蓝色的烟雾笼罩住了。
“他们就不能等天晴了,或明个儿一早再烧?”帕萨一边不耐烦地叫嚷着,一边抬手捂住了鼻子。
“这可是今年的头一场雨,对这些蛮子来说别提多神圣了!趁着雨还没完全下起来,烧起的这些不久前才被砍倒的枯树呀,都会在承受了雨神的恩泽后,化为肥沃的灰烬,庇护着田地长出饱满、丰硕的粮食,带给部落一整年的安乐跟祥和……”
“我看未必,那些种子不等种到地里,怕是就要被雨水泡烂了!”
“不先受一受潮气,那么硬的玉米粒还不能很快发芽呢!”老汉又被帕萨看似娇贵的无知逗笑了。
帕萨感到脸上热辣辣的,像是烧开了两朵红云。“那……那就是玉米哦,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早知道,就该叫警卫们抓一捧来,让你瞧仔细喽!”轿帘里的黑父不失时机地打趣道。
“有什么好瞧的,野猪才吃的玩意儿!”帕萨懊恼地说着,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咿,那群蛮子呢?”
浓烟翻滚的玉米田里,一堆堆的枯树枝都被点燃了,在暮色昏蒙中,像极了十几座黑色的斑驳小塔。红亮火光如深藏其中的宝石,支离着,闪耀着,引出一阵阵清脆的“噼叭”作响。
那五十个骑在高头战马上,荷枪实弹的警卫看到帕萨回过头来,也把茫然的目光投向了空无一人的玉米田。被猪血染红的那堆玉米还在,装着它们的那个兽皮袋子远远看去犹如一具开肚破膛的尸体,可那头肥大的野猪和那群彪悍的玛雅农夫却全都不见了。
“他们跑到哪儿去了?”帕萨高声质问跟在轿椅后面的警卫长。
“好像……钻进林子里去了。”警卫长指着田边黑漆漆的密林,说得也不那么肯定。
“动作也太快了吧!那头野猪也被拖走了?”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警卫长,他又向田地里看去。“应该是被他们合力抬走的……可地上也没留下什么痕迹,喉咙被刺穿了,总该滴下血来啊!”
“真是见鬼了!”警卫们的粗心让帕萨恼火不已。
“还是快些赶路吧!”黑父的声音又从轿帘里传来,语气里透着说不出的紧迫。
“轿夫们抬着你又走不快,这么赶路,至少要花半个小时,才能穿过这片林地!”帕萨说着,回头极目远望,眼前的浓烟弥漫得极快,这会儿他已看不清五米开外的光景了。
黑父沉吟着,好一会儿没有出声。帕萨透过在烟雾里仿佛失了真的轿帘,也只能隐约看出黑父大致的轮廓,但仅仅是这么一副剪影似的身形,已足够优雅俊朗。
“你怎么坐起来了?”帕萨不解地问黑父,自打吃过简便的午饭,重新上路后,他就一直躺在轿椅里。
“尼禄刚才挠了我一下,一闻到烟味儿它就醒了,很烦躁的样子,眼睛也瞪圆了……你听,它喘得多厉害!”
黑父的话音刚落,帕萨就听到了一只猫在轿椅里发出的沉重的喘息声,虽然看不到,帕萨也想象得出,这只名贵的纯黑色的暹罗猫此刻一定瞪大了它那双幽蓝色的眼睛,同时也鼓起了那张线条极其精致的脸,正恐吓般地死盯着它的主人。
不等帕萨从自顾自的联想中回过神来,他又被黑父的叫声吓了一跳:“怎么听不到动静了?”
“啊?你说什么?”帕萨不自觉地回问了一句,他再去看轿椅里的黑父,发现他已朝自己这边转过脸来——他正目瞪口呆地透过轿帘,望着帕萨身后那片紧贴着古驿道的密林。
帕萨看着黑父那双在轿帘里也如暗地中的宝石那样隐隐闪动着的幽蓝色的眼睛,才一下子明白过来,于是急忙竖起双耳。
果然,在他的周围,除了还在行进的这支队伍的马蹄声,和几个轿夫沉重的脚步声,在这条漫长的古驿道上,竟已听不到半点儿声响!
这太不寻常了,要知道不久前,他还在为不绝于耳的鸟鸣和野吼而心烦,那一群突然失踪的玛雅农夫留在那片烟雾弥漫的玉米田里的纵声狂笑,也仍旧回响在他的耳边,犹如一道魔咒般死缠不休!
六月间的墨西哥丛林深处,竟突然间鸦雀无声了,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猛地按下了“静音键”,这又怎么可能?
帕萨头顶的那两片交织在一起的巨大树冠还在被晚风“哗啦啦”地吹动着,身后不时也会传来警卫们交头接耳的低语。但这一切反把密林里突降的死寂衬托得更加诡异了,叫人莫名的心惊!
“让警卫们把枪都端起来!轿夫们也加快速度,如果能提前赶到总督府,每人多加十鹰元!”黑父死盯着帕萨,当他发现自己这位年少的同伴已慌得手足无措时,便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冷静又果决的声音对他发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