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元年,八月初二,叶星璨十七岁生日。叶曜一早便安排妥当,不但叫了戏班,还招回了从小一起长大的一帮兄弟,也难为这些如今在风骑、雪骑独当一面的将领,放下军务,千里奔袭赶回建兴。
看着满屋子男人,叶曜才反应过来,阿璨在永宁王府十五年间,似乎没有什么女伴。
突然看到一抹红衣混在其中,还不及惊喜,定睛一看,竟是弓弩营主将沐严之女沐馨儿,心下有些犯怵。自从三年前阿璨离开王府,沐馨儿便总是追着年轻王爷,还逼得沐将军前来提亲,非要做什么永宁王侧妃。
叶曜这边还头疼着怎么把人弄走,不留神,沐馨儿已经与阿璨聊了起来,叶曜赶忙拉过一直对沐馨儿暗送秋波的风骑军弓弩营副将独孤云,想要插到两人中间。
走进了,叶曜才听闻沐馨儿是在讲年前和北胤的长谷之战,正说道自己身中两箭那。沐馨儿讲的生动形象,声泪俱下,连自己听了都不禁想要感叹一句铁骨好儿郎,更不用说阿璨了。虽然心里对叶曜还隔着两分亲近,可毕竟一起长大,是挂在心上的人,一听叶曜身中两箭,还在带兵冲锋,便急了,心里皱皱的,眼泪不住的流,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竟然越哭越厉害。
叶曜赶忙把泪人儿护到怀里,叶星璨抬头看到叶曜,也顾不得哭了,急忙问伤在哪里,可否都好了。
沐馨儿本来是想在叶星璨面前显摆下自己和王爷在战场出生入死、伉俪情深,结果还没等讲到为叶曜煎药,营帐里烛光绰绰、两两相伴,就被打断了。还平白看到王爷和阿璨秀恩爱,气的甩头而去,独孤云也赶紧跟了上去,陪着笑脸不知在讲什么。
知他箭伤已然恢复,又有叶曜哄着,小女儿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
看着一起长大的少年郎难得聚在一起,叶星璨也是开心,想起几年前和叶曜一起埋在燕飞湖边的杜康酒,便拉了贴身侍婢灵香去取酒。
灵香按照指示位置,挖的起劲。
叶星璨觉得无聊,便坐在湖边观鱼亭,看着湖面碧光粼粼,小鱼儿游来荡去,起了玩性,索性脱了鞋袜,将脚沁进湖中。
这边,叶曜听闻,空了半年多的建兴少牧府来了新人,还是个没捂热和的新科状元郎,文弱书生一人竟敢直闯建兴,便生了兴趣,决定见上一见。
按理各级官员都是朝廷任命,建兴又是西北七郡首府,又是距北胤防线最近的重镇,更是重中之重。但偏偏永宁王府邸就在这里,自古任职官员多是出自西北系,当然也有擅长和稀泥的京官被派过来混日子。
几个月前,前任建兴少牧与风骑军校尉林啸起了冲突,怎么个原因虽不清楚,只闻50多岁的老少牧被揍了个半死,竟直接告老还乡了。帝都还传,这林啸是风骑步兵主将林淳风之子,永宁王护短,半分也未惩戒。
京中群臣听了更是忌惮,故而惠宗九请九推,愣是没人敢来接任这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的少牧一职。
不想还未等西北系举荐官员,新科状元郎就自请而来,也不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真傻。
“小姐,请问这里是哪儿,正则厅怎么走,我好像是迷路了……”叶星璨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还带着些许少年气。她收回还荡在湖中双脚,踩在观鱼台上,回头看向声音的主人。
一袭玄衣,龙章凤姿,挺拔如孤松独立,脸颊虽略显清瘦,却是生的十分好看。只是这些都不重要,叶星璨看着脸庞,竟似曾相识,不由流下眼泪,渐渐地,眼前人与梦中人合二为一。
不及多想,叶星璨便光着脚扑到男子怀中,贪婪地仰头看着他,泪水盈满眼眶却不敢擦去,生怕一个眨眼,眼前人便成虚幻,梦醒只剩战火连天。
柳清让呆立在湖边,只记得自己来永宁王府拜会王爷,等的久了出来转转,不想迷了路。看到一个鹅黄衣裙的少女在湖边嬉鱼,然后,就看到这个比九天仙女还要美上几分的少女回头看着自己,再然后,就到了怀里。
柳清让以为是梦,不禁咬了咬嘴唇,一丝血,甜甜的,生疼。再低头,怀中少女依旧在,泪水盈在眼眶,眼中似是含了万千依恋,盈盈地看着自己。
柳清让感觉时间好像静止了,脑子里空空的,却又好像满满全是眼前女子。
“小姐,你肯定是记错了地方,害我挖了三个大坑,这才在甘棠树左侧找到了,你可真是……砰……”话还没说完,灵香便看到了湖边相拥的两人,待看到男子面容,竟是惊的失手丢了刚挖出来酒。
听到人声,柳清让这才反应过来,轻轻放开怀中女子,后退了两步,行揖礼。
灵香深知不可能是那人,便稳了心神,赶紧扶住还未站稳的叶星璨,眼角再扫向对面男子,才发现,相比王府一干武将,男子很是文弱、清瘦,呆呆站在那里,竟有些傻气。再一细看,其实五官也不甚相似,最多与那人五分相像,特别是那双眼睛,那人如烈火燃烧、含了万千世界,眼前人却是干净到不染一丝尘埃……
小姐是都不记得了,猛然见到一个玄衣男子,身姿面容又有些熟悉,便错乱了。
柳清让看着眼前两位女子,再次作揖,呐呐开口,“小生柳清让,江南人士,前来建兴接任少牧,特来拜会永宁王,不想在王府迷路,惊扰了小姐。”
句句传来,叶星璨却仿佛听不懂,喃喃开口,又不知要说什么,似是不受大脑控制,竟然脱口而出,“他们要辱我杀我,是你救了我,挡在我身前?”
柳清让愣在当场,咀嚼着这个问题,想不出头绪,只好答到,“小生在家塾长大,之后入了太学,不曾见过小姐,以及去挡什么剑。”
叶星璨定定的看着柳清让,许久似是回过神来,拉着灵香匆匆离开。
“小姐,你还未告诉我你是谁?小姐,我就住在少牧府。”柳清让想追过去,又不知追上去了要做什么,只好木讷地站在湖边,失了心神。
半晌过后,王府随从寻到湖边,找到呆呆站在那里的新任少牧,这才把人带回正则厅,拜会永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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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清让随侍从回到正则厅,只见厅内桌椅装饰具为深色紫檀,没有繁杂的雕刻、镶嵌,素洁文雅,却是处处透着王府特有的大气和古朴。
柳清让往日便听闻不少永宁王的轶事,无比敬重,进厅还未抬头便是一拜,道,“新任建兴少牧柳清让拜见永宁王。”
却久未见回应,只好抬头,只见坐上之人着紫金王服,竟绣五爪龙纹,五官深邃,瞳深如夜,不怒而威,比传说中还要威严俊逸几分。
主坐之下,两侧还有六个席位,其中四人一看便是武将,虽年龄不一,但均威风凛凛,就算穿着常衣,也是身板挺直。余下两人,青衣男子居首位,柳清让见他一身干净布袍,偏瘦,50余岁,便猜测应是让太学祭酒王籍也心生赞叹的永宁王府第一谋士秦兵弋。只是剩下一人,看着与秦兵弋些许相像,只是年轻许多,生的一双桃花眼,却微微眯着,不多情反而寒星四射。
柳清让不知为何,感到了周遭愈来愈盛的……杀气?他不知这个词对不对,毕竟新科状元郎从小长于书院,遇到的多是书生士子,就算有人想要挥斥方遒,也不可能露出这般气场,身体竟然不可控的有些发抖。
柳清让稳了稳心神,竟昂然抬头,看着永宁王再度开口,新任建兴少牧柳清让拜见永宁王。
这次,却见永宁王冰块样的脸上似乎闪过一抹失落,转瞬即逝,柳清让看不真切,只觉自己花了眼。
叶曜挥手让柳清让起身,沉声道,“建兴乃西北首府,驻军不少,还请柳先生多费心思。”便径直离去。
四下陪坐的人也都陆续散了,只留下那个生着桃花目的年轻人。柳清让见那人直直看着自己,生出些扭捏,只好后退一步,准备再次介绍。
却见那年轻人笑笑,直接开口,“秦延,风骑军影部统领,和你一样,刚上任。”不等柳清让反应,便又说,“看着这张脸竟然会脸红,我倒有些吃不消了,幸好只有几分相像,若是长得一模一样,还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柳清让却是似懂非懂,只能拣着听懂的部分,回道“柳清让见过秦将军,记得少时读书时,夫子便曾提起过,秦家累世武将,世代忠良。”
“世代忠良?”秦延不知想起什么,竟是嘲笑般看向柳清让,话锋却是一转,问道,“你与岭东王家什么关系?”
柳清让一愣,还是据实已告,“家母是王家幼女,但早已与母家断绝关系。”
秦延点头,“那就对了,你母亲应该是二十年前,王家那个私奔去柳家的女儿吧,都说大雍三大家,“江南柳,岭东王,西北沈”并称于世,这江南柳和岭东王却是世代不对付,王家长女嫁了前朝秦朔将军,小妹竟然与人私奔,还是个柳家庶子。”
听得秦延这般评说家母,柳清让倏地挺直身板,横眉一竖,狠狠看向来人,也不管对方是谁,怒气道,“前事你又知多少,有什么资格妄议家父家母。”
看着对方怒目,秦延反倒一点也不生气,竟然笑起来,“你这样倒是更像他了,”然后才道,“得罪之处秦某道歉,说来我也算秦朔将军远房堂侄,这样看,咱们也是亲戚,以后遇事可以找我。”说罢,便也离开了。
柳清让看着空荡荡的正则厅,竟然愣神了,这都是怎么一出啊,也只好随着侍从离开王府。
坐在马车里,年轻的建兴少牧,竟然又想起了湖边偶遇的少女,猜测她该是王府家眷,或者哪位将军家的小姐,今日来给王妃贺寿吧。想着想着竟又红了脸,思琢着,能否有机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