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第一天白天起得太早,又走了许多路,小孩子本就贪睡,小李亨便在马车里睡得沉了些,竟在半夜被人抱下车也没发现。等他醒来时,只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四处都是缺漏的房间里,从窗子和那些缺漏里,漏出许多阳光来,照得房间里倒也够亮堂。
这是间十分破败的房间。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地上铺了一层稻草,稻草也不是十分干净,散发着一种湿乎乎的难闻的味道,大概是小孩尿床了的味道。里面关着大概有十来个小孩,从一两岁到五六岁的,都是十分小的小孩。他们都围着小李亨看,等小李亨醒来时便是这幅情景。
大概小李亨是新来的,在其中倒要干净整洁许多,也能看出来十分漂亮的小脸蛋。其他小孩大概都被拐来许久了,脸上都脏兮兮的,头发蓬松,裹着脏兮兮的衣服,小脸蛋都瘦得没什么肉了,只剩下一双眼睛还黑溜溜的。
当然,这些小孩说都是拐来的也不准确,有些小孩是父母养不活,卖给人贩子的。
小李亨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搜去了,这时节天气还很冷,那身厚棉服倒给他留了下来。一时间,小李亨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觉得十分伤心。他甚至是秒懂了自己的境地,他想,他大概再也找不到他娘了。
但他没有哭出来,因为在一群明显过得不太好的小萝卜头中,哭明显没有什么意义,反倒显得特别丢人。小李亨爬起来,缩了缩自己的身子,尽量让自己挪到墙边,远离那些好奇的萝卜头。现在,他只想一个人静静。
不过,那群小萝卜头倒是对新来的这个漂亮小孩好奇得不得了,一个胆子大些的小男孩便凑近了问道,“喂喂,你叫什么名字?”
小李亨明显不想搭理他,将自己的脸转到一边,小男孩不仅没受打击,反倒也跟着挪了身子到另一边,问道,“你也是被你爹娘卖了的吗?我就是。我家住在离这里很远的一个小村子,村里发了饥荒,村里人都吃不饱。我上面还有三个哥哥,我爹娘便把我卖给了来到村子里的人贩子,半两银子。半两银子,大概能吃好久了。”
小李亨不禁抬眼看了看这小萝卜头,心里有些可怜道,“竟是被爹娘卖了的,比我还惨。”
见那小萝卜头还黑溜溜地看着自己,小声说道,“我是出来找我娘的,我娘在很远的地方。半夜被人拐下了车,便到这里来了。”
说完后,只见周围一群小萝卜头同情地看着自己。
小李亨身上的衣服也没穿太久,啃过从窗户丢进来的糙窝窝头后,没多久来了个形容猥琐的妇人,那妇人面色黑黄,一双眼睛透着几分凶狠的,几下就将小李亨身上的衣服扒下来了,只留了一身里衣,然后丢给他一身脏旧的棉服。那些人倒不是发善心,只不过觉着小李亨这模样,大概还是能卖到富户卖个好价钱的,总不能冻坏了倒是麻烦。
小李亨学着其他小孩乖巧的模样,并不闹腾,小脑瓜伺机想着如何逃脱的法子。不一会,一群小孩被赶上了一辆长板车,车里塞满了厚厚地一层稻草,稻草上面用旧黑布和竹条支着一个十分简陋的篷子,十来个小孩全被赶上了车里,然后被放下来的黑色帘子挡住了。
这车虽然是马拉的,但完全不是马车,大概就是村里那种用来拖粮食或者小猪崽的。
小李亨紧挨着门,一来想着能伺机而动,二来则想看赶车人聊天能不能有些什么消息。赶车的是脱小李亨衣服的妇人和一个干柴瘦小、但眼睛贼亮的中年男人,小李亨听那个皮实的小男孩说,还有一个人,不过很少露面。
果然,上路没多久,只听那妇人问道,“当家的,我们这怎么又往汉中去呢?那些小娃,不就是准备在西京市里卖掉的么?”
中年人恶声恶气道,“个妇道人家,问那么多做甚!照老爷吩咐地做就是。”
妇人做小伏低地掩了声。但不一会,又按捺不住道,“昨夜在客栈里听小二说,今年胡人凶得很,听说都有的越了关了!当家的,你说我们会遇上危险不?”
那中年人不耐烦道,“我们这往南去,和胡人不一个方向,你操那么闲心作甚!不过这年景不好,可能有土匪,一路也得小心!”
这日天气还不错,阳光很好,虽然温度还是很低。十来个小孩挤着挨着蜷在稻草堆里,倒也有些暖和。透过的风和阳光,让稻草堆的味道也没那么难闻。
中午在一片林子休息了会,那妇人给那些小孩分了些水和糙窝窝头,碎碎骂道,“这么多小崽子,早卖了拿了银钱多省事!搁手里还得费那么粮食!”
中年男人在一边瞪了她一眼,也没作声。
休息不到一刻钟,那两人又像赶鸭子似的将那群小孩赶上了板车继续赶路。虽说那男的不怎么停歇地卖命地赶路,但板车被拖着的速度太慢,一天总共也走不了多少路。但照顾小李亨的侍从失了方向,一时间也还没能寻来。
其实在板车篷里的里的时间过得是很浑浑噩噩的。小李亨虽说从小也不是在金玉窝里长大,但吃穿用度样样看着不显,倒从来都是十分精细的。只不过他性子从小就不似一般小孩,可以说是李彧的狡黠加上赵翼的果敢勇直,只不过年纪太小,多了份初生牛犊的鲁莽。
他从小哪受过这许多苦,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还要被卖到不知道什么地方,不仅不能去找他娘,就连回自己那个小院子都不能够了。只不过他还一直想着如何逃掉,倒也留不出心神来沮丧。
连赶了几天的路,就那破板车的速度,一天到晚在路上折腾,实际上也没跑出多远。出了长安地界,入了山,路就荒了许多。一群小萝卜头也从鲜萝卜变成了恹萝卜。
才入山路没多久时,小李亨见着山路狭窄,两边丛林野草深得很,藏着他这么一个小孩应该还是很容易的。趁着小解的机会,一口气跑了很久,在草丛里趴着一动不动。不过,小李亨想不到的是,他等来的竟然是一场屠杀,血淋淋的屠杀。
透过草丛的缝隙,小李亨只看到一队胡骑背着夕阳,手中呼啦啦地吆喝着摔着弯刀,像收割一样锋利地割过遇到的人头。这一切只在听到马蹄声后的转眼之间,路上稀稀拉拉的马车上的人与惊马,只来得及露出惊恐的表情。
这完全是小李亨所无法想象的。
这一路,他看到了有许多形容枯瘦的老人小孩,聚集在在城外,就那么靠着随处能靠的地方,什么也没有等待,什么也等待不了。他也看到了村庄,还有路边的干草堆,还有大人、小孩,向着落日里的炊烟走去。他看到的,在他小小的心里,全都是新奇。
只是,他完全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看到那中年人和妇人的身体软趴趴地倒在了车辕上,身上淅淅沥沥地滴着血到路上的泥沙里。他本来很讨厌这两人,但他突然觉得即使很讨厌,但也不愿意见到这两人就这么死去。最让他傻掉了的是,他看到那个问他是不是被爹娘卖掉的小男孩,幼嫩的脖颈直接被弯刀砍掉了,小脑袋骨碌碌地滚到了一边。
小李亨已经完全傻掉了。呆呆地一屁股坐在草丛里,完全没了反应。
但是,小李亨还是没逃掉被发现的命运。他只见到一柄弯刀已经扬起,迎着落日最后的霞光,发出一片血色光芒。他来不及想更多,只来得及想着一个念头,他见不到他娘了。
不过预料中的弯刀并没有落下来。小李亨抬头只见另一把弯刀挡住了,那原先举着刀的胡人本来有些恼怒,转身见到来人,立马变了脸色,恭敬地退到一边,叽里呱啦地不知道说了什么。
那后来的胡人也生得十分魁梧,浓眉虬髯,带着如手中弯刀一般的锋利,不过面上倒没先前之人那么狠戾和血腥,多了些沉稳和果敢。那人伸出一双粗糙地大手,用劲地捏住小李亨地下颚,将他的脸左右摆了几下,不知想到了什么,用流利的汉语凶恶地对小李亨说道,“跟上!”
说着便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小李亨并没有跟上,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像喷着怒火一般盯着那人的背影瞧。先前的胡人朝小李亨威吓了一下,见小李亨不识好歹,便一把抓过他脖颈后的衣服,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他提走了,只剩小李亨徒劳地扭动着身子挣扎。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么弱小。这些胡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他动不得丝毫,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而前几天他才熟一些、没那么别扭地那些小孩子,也全都被这些胡人残忍地杀掉了。他只觉得心里满腔的愤怒平息不了,即使那些胡人因此会杀掉他,他也觉得那样更好。虽然他五岁都还未满,但幼小的他还是感受到了无比的愤怒和悲伤;而这幼年时的记忆和那种愤怒和悲伤的感觉,终其一生,也无法让他忘怀,让他不能平息,不能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