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涛见陶安没了言语,趁热打铁道:“陶公子你是不知道啊,苏松巡抚祁大人在受理此案时也被吓了一跳。若不是当时在场的诸位苦言相劝,恐怕祁抚台当场就要发作了!当时周家又没个人出来替自己家老爷辩驳一句,反而个个儿鬼迷心窍,硬是说这些钱是自家老爷某时某地因某事收了某官多少多少钱粮,还振振有词!你说这气人不气人,照他这么个说法,咱大明朝还有没有个清官了?这不是糟践人么!”
这一次陶安没有再让方涛胡掰下去,拍案而起道:“你!你……你都明白的!明白的!”对读书人来说“索贿”“受贿”这些字眼实在太过污秽,做得出来但是说不出口,就连“常例”也只能半遮半掩地说。陶安那句“你明白的”就是这个意思;大明官僚之间那么多“交情”,就算是个大字不识的普通百姓也都知道,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些钱明显就是周阁老的嘛!哦,当官儿不捞钱,谁吃饱了撑的去当官儿啊!
方涛当然知道陶安的意思,但依旧揣着明白装糊涂道:“确实明明白白啊!这事儿都结案了,苏松巡抚以下一干在场官员并南京派出的援军将领都具结了文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陶安气结,大口喘着粗气,半晌说不出话来。
方涛见陶安气得急了,放缓口气悠悠地说道:“陶公子是不是想说,这些钱就是周延儒的?是不是想说,周延儒收取下面各级的孝敬是理所应当的?是不是想说,太祖定下的规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可以‘通融’的?”
陶安顿时语塞,沉默了一会儿提高声音道:“纵然阁老德性稍欠,也须当国法制裁,安得做如此勾当?”
方涛顿时笑了:“陶公子?你忘了我是什么身份了?按道理说,锦衣卫干这种活儿没什么问题吧?还别拿‘刑不上大夫’这句话来逼我,周延儒人在京师,我可对他用不了刑!说白了,我这么做也是给足了东林面子,奏报上写‘贼产’,总比写‘脏银’好看得多吧?说来说去,你都是说的情面,可甭管怎么说,我按的都是国法。至于民意……民意不是几个士子坐到一块儿喊两句就算民意的!如果我做得不够好,宜兴百姓早就像当年苏州百姓对付毛一鹭那样把我扔进茅厕里头去了,我那点家丁能是几万百姓的对手?恐怕南京的百姓听了这消息之后都要拍手称快呢!说得难听点儿,东林人有本事再写个公揭骂我看看?我倒要看看最后百姓们是骂东林还是骂我!”
陶安彻底软了下来,盯着桌面默然不语。
方涛见状,也在桌边坐了下来,慢悠悠地说道:“陶公子之所以跟我有这么一场争执,怕也是因为在文会上听了其他士子们的忿忿之言吧?我不知道那些士子们到底是作何想,我只知道,若是他们没读过多少书,在宜兴县内被周家子侄整天欺压又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如今恐怕骂不出声来。在他们眼里,没有家国,没有天下,更没有百姓,只有科考,只有功名,只有他们一心看重的东林,周延儒是东林泰斗,他们觉得,周延儒倒了,东林就没了,他们入了朝堂就不能把持住大权了……你看看他们写的时文,什么治国退敌之策洋洋洒洒,切中要害的倒是有,可是具体如何执行的法子却一个没有!圣人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照这么个说法,我这个厨子出身的也能写一篇文章大谈治国之道了?可是我真要写出来,就算有道理,也一样被人瞧不起!为什么?因为我手头上没有实实在在政绩!一个让天下百姓,让天子信服的成绩!”
陶安愣了愣,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终究忍住没有开口。
方涛继续说道:“一开始读书的时候,谁心里没那么点儿抱负?都想着自己一旦手握大权,就能立刻扫平天下廓清寰宇,还圣天子、天下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可是又有谁想过,一个连治理一个县都成问题的书生,难道靠一篇文章治理好整个天下?就说陶公子你吧!心中肯定也有不少丘壑,想着将来为官一任之后如何治理境内,是不是?可我就问一个最简单的,如今到处派饷,江南还好,我北上一次之后发现,有些农夫宁可抛荒逃难也不肯种地,因为种地之后全部的收CD不够交税的!如果让你去治理,你该如何劝课农桑?别提免税,你答应,你上司你同僚都不答应!除非你县太爷的交椅还没捂热就想着罢官走人!这还只是农桑,除了农桑,河道治理、刑名诉讼、街头治安、境内教化……这些东西你现在能拿出什么样的条款来?”
听了方涛的话,陶安终于鼓足勇气道:“可目下只有苦读圣贤才有晋身之机!”
方涛轻叹一声,站起身微微摇头道:“陶公子,在下能说的都已经说了。看得出来你也是有抱负的人,在下只能劝一句,有闲暇,不如在屋里多温温书,多破几个新题,别跑到外面听那些个士人扯淡……”言毕,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带着招财退了出去。
一路上,两人都是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招财才低声道:“涛哥儿,这姓陶的也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吧?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咱们就庆幸吧!”方涛有些无奈道,“还好是咱们俩接招,若是他今儿一回来就碰上阿姐,再这么一逼问,这麻烦才大了呢!”
“说我什么呢?”两个人背后突然响起了让他们毛骨悚然的声响。
方涛一个激灵,连忙转身赔笑道:“阿姐回来了啊!正说着呢,陶公子回来了,看样子文会挺不错,正在里头写文章呢!我跟胖子商量给他直接送晚饭,然后再等阿姐和宝妹回来一块儿吃……”
“这还像句人话!”金步摇浅笑着说道,“别傻站着,宝妹买了不少乱七八遭的东西,又不肯伙计们乱碰,你们两个去帮忙。”
方涛一听自己老婆那边有活儿干,当场就来了精神。三步并两步跑到铺子门口就看到两辆雇来的马车上堆得满满地。“嚯……”方涛讶然,“宝妹你这是想干嘛?我没看错吧?怎么榔头镐头的你都买回来了?当木匠还是种地?”
前田桃从马车上跳下来,拍拍手上的尘土调皮道:“不懂了吧?改天给你做几个好玩儿的东西……”
“好玩儿的?”招财也愣住了,“妹子,你们俩什么时候圆房的?都准备生孩子了?我还没准备好当舅舅呢……”
“去你的!”前田桃直接赏给招财一个白眼,“你当是小孩子玩意儿啊?快搬!全都搬到我屋里头!”
方涛和招财对视一眼,无奈地开始搬运东西。前田桃扫货的时候算是黑到了极点,但凡她能看得上的玩意儿一概没放过,方涛倒是不在乎这么点儿钱,而是在乎自己老婆的房间:老天爷,这些东西都堆进去了,简直就成了仓库!
等所有东西都搬完之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伙计们照着往常的日子一般自己做了吃食填了肚子,然后向方涛和金步摇行礼道别,留下几个家远的伙计睡在前院算是守门。方涛也没偷懒,下厨拾掇了几个菜,在后院正厅摆了一桌,然后用食盒装了一些送进了东院陶安的房间。
“陶公子?”方涛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轻轻推开,却看到陶安的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陶安本人则是坐在桌前,有些呆傻地作者,痴对了油灯发愣。“这么暗,陶公子读书,还是点蜡烛吧……”方涛知道陶安此刻心里天人交战,也不想多打扰,当即将食盒中的饭菜摆放到桌上,从柜子里寻来两根半斤重的大蜡烛,点上。屋内亮堂了不少,陶安依旧一脸茫然。方涛见状也不多言,只是嘱咐道:“陶公子趁热用一些,凉了就不好了。”说罢,轻轻退了出去。
“方兄弟……”就在方涛快要到门口的时候,陶安突然开了口,声音不高,咬字也有些含糊,“圣贤书……有用么?”
方涛怔了一怔,旋即笑道:“陶公子这话问错人了。圣贤书能流传到现今,自然有他的道理。若是真没什么用,这千把年来也不会有什么人读他;可若是真的有用,那也应该从汉代开始就不会亡国……书是好书,关键得看是谁在读,又从书里面读出什么东西来。如同厨下的菜刀炒勺,谁都能使,可不同的人烧出来的菜就是不同,有的人能把野菜烧成珍馐,有的人能把山珍海味烧成一锅浆糊,对错不在菜刀炒勺,而在烧菜的人。”
这一下轮到陶安发呆了,好一阵子,陶安才勉强笑道:“我明白了,多谢方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