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为什么你没告诉陶公子你的身份?”东南风渐暖,方涛站在甲板上,一脸惬意地享受着江风,很八卦地问道。
金步摇出乎意料地没有恼羞成怒,只是瞥了方涛一眼,淡然道:“告诉这些做什么?暂时别让他背负这么多东西,一个书生而已,让他知道青甸镇那么多事情……”
方涛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金步摇说得有道理。陶安是个书生,往上溯师承的话,总跟东林有些牵扯,如果此时把事情都说白了,没准阿姐好不容易等到的一份感情就会因为政见问题一拍两散。“阿姐是想……让他进朝堂?”想道这里,方涛试探地问道。
“是!让他历练历练!”金步摇显出了少有的决断,“如果他良心未泯,走上仕途之后应当会看清东林结党营私的本来面目,到那个时候再把他的脑子转过来会容易些。今年乡试正式他走出这一步的关键,不能让他分心……”
方涛突然想到了刘弘道的那张字条,有意无意地问道:“如果他投了东林呢?”
金步摇沉默了一阵,艰难地开口道:“只能作罢了……”
方涛默然。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那么依阿姐的脾气,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断绝他跟陶安的关系。可是,这是阿姐等待了二十多年的一份感情,二十六岁开外的阿姐,如果成亲生育早的话,这会儿应该开始替自己的孩子筹备婚事了吧?(按:此时女子十四出嫁者非常多,十二岁进洞房的都有。照此计算,二十六岁的金步摇如果结婚够早,这会儿孩子都应该十岁开外了,按习俗,这个年纪开始替孩子物色对象很正常)如果错过了这一份感情,阿姐还会等多久?
金步摇见方涛不语,反而拍拍方涛的肩膀笑道:“阿弟别瞎操心!当年我族叔替我课过一卦,说我这一辈子卦象上看虽然够古怪,可红鸾星却是要到二十八岁以后才能动的,算算日子,恰不就是会试那一年么?说不定陶公子那时候正好进了三甲……”
方涛直接翻了个白眼:“阿姐,这话你都信啊!算命的还说我老婆是天外飞仙呢!你倒是让宝妹飞一个我看看?”
金步摇被方涛噎了一下,没好气道:“你就不能说说好话?”
“这可真是好话!”招财的声音在两人背后响了起来,“这事儿涛哥儿也知道!我娘怀上我妹子那一年,就做了个怪梦。说是在梦里看到一个道姑……不知道是不是,反正头发只齐耳根,全身穿着五颜六色的花衣裳,一头就扎进我娘肚子里!等我妹子十岁的时候,我娘天天念叨着‘像、真像!’说我妹子就跟那个仙女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怎么就不是天外飞仙了?”
方涛回头,只见招财和进宝已经换好了衣甲站在了两人面前。就在方涛有些分神的时候,金步摇拉拉方涛的袖子:“别傻了愣了,咱们也该换换了,你那套穿起来费事,我去帮你。”方涛点点头,跟着金步摇进了舱。
关上舱门,金步摇先替方涛除去飞鱼服,在方涛里面的袄子上衬了一件软皮甲,再替方涛穿好飞鱼服,又在飞鱼服外面套上方涛穿的鎏金明光铠,扎紧;自己也是解开外套,穿上铁叶烂银甲,再披上了战袍。口中嘱咐道:“阿弟这次行事莫要莽撞,打,肯定有得打,不过不是跟海寇打……”
方涛有些怪异:“阿姐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是跟海寇打?不跟海寇打,要咱们上了做什么?”
金步摇微微一笑,低声解释道:“跟你实说了吧,在江阴那边折腾的人虽然不是青甸镇的,却是青甸镇招呼过去的……”
方涛顿时吓了一跳:“不会吧阿姐?我虽然不待见朝廷,可咱们好歹是大明人,犯不着在这个内忧外患的节骨眼上拆简先生和小屁孩的台吧?”
金步摇一把拉过方涛,凑到方涛耳边低声道:“小子,你不懂就别乱说话。吴孟明没跟你说全,你也没问我。你自己想想,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海寇只抢金银不杀百姓的?什么时候听说过海寇只杀为恶乡绅,却把粮食分给贫苦百姓的?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海寇把抢来的银子熔成大锭之后装成番邦使节回头又进贡给朝廷的?那些个作恶刮地皮的家伙死绝了,他们名下的田产才能变成无主之地,重新丈量啊……”
被金步摇这么一说,方涛猛然醒悟,恍然道:“我明白了!一开始南京疯传闽浙又闹倭寇的事儿我还奇怪了呢,当时我还跟胖子说,倭寇也心善了,还当起公道大王劫富济贫去了!没想到是这么回事!”
“知道就好!”金步摇见方涛想通了,当即笑道,“所以这次咱们出去也就是溜溜弯儿,我也顺便看看你手下训练得如何,距离出海的水平还有多远……”
“这是没得打,那阿姐你怎么还说肯定有得打?”
金步摇再次放低了声音道:“昨儿我就收到苏松那边的消息。苏松巡抚祁彪佳亲率援军救援常州府,苏松治下各县的兵力只够守城之用;可恨那些个天罡社的人居然想要乘机造反,打算割据苏松之后南下闽浙,这么一来,直接断送大明气运!不过么,哼哼,这帮不开眼的家伙居然想着联络海寇里应外合,没想到的是海寇居然第一时间就把消息传给了青甸镇……哼!这一次,我要让他们死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让江南的那帮地痞见见血,看谁还敢打大明的主意!”
两人走出船舱,发现水师的船只已经跟了过来。金步摇抬头看了看海潮号的桅杆,吩咐道:“落叶旗和海浪旗不动,大明日月战旗下面挂上锦衣卫的旗号,省得到时候让江阴军民误会。”
“行!”站在甲板上闲得发慌的招财立刻跑出去传令了。一直远远跟在后面的水师船只看到海潮号挂起了锦衣卫的旗号,胆子反而大了一些,渐渐地靠了上来。方涛和金步摇都觉得有些无奈,若不是为了等这些个破船,海潮号早就铆足了劲儿直奔江阴去了;也就为了这么几条破船,白白糟蹋了海潮号的高速机动能力。
海潮号顺江而下,很快就过了镇江。方涛和金步摇在舱中参详了一阵地图,下令减速,同时派出小船通知长江水师停下脚步屯戍扬中洲(现扬中市,这个时候还只是泥沙冲击形成的沙洲)以扼住水陆要道,水师那边一听没不用打仗只用堵住江面豁口,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而方涛和金步摇的打算则是:既然是自家人去走走过场,那么让外人看见岂不露馅?
甩掉如同跟屁虫一般的水师,海潮号轻装上阵,全速驶往江阴。距离江阴江面还有二十里的时候就看到近百艘大小各异的海船停靠在岸边,而平时还算忙碌的江阴码头也已经被海寇控制,码头上人头攒动。江面上还有二十来艘轻便小船满载海寇来回巡弋,保持警戒。
“这些也是海船?跟咱们差不多大小嘛……”方涛远远地看了一眼,低声自语道。
“顾三麻子的实力本来就不强,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还是靠香佬跟郑芝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自留下缓冲势力的结果,”金步摇解释道,“你看看停靠在码头上的几艘主舰,还不都是商船改装的?就连临时摆上去的火炮都是青甸镇仿制的佛朗机炮,还是旧货。”
“哦……揍一下?”方涛笑嘻嘻地问道。
“别忙,看情况。”金步摇脸色不变,方涛点点头,继续观察情况。
倒是招财忍不住了,噔噔噔跑过来气喘吁吁道:“涛哥儿,怎么还不开打?你看那十几条船都已经开始往咱们这儿靠了……”
方涛摇摇头道:“是友非敌,用不着打。何况他们现在是上风位,我们下风;我们船头对着人家,两侧火炮的优势发挥不出来,打起来不划算。不过……”说到这里,方涛试探地询问金步摇道:“……阿姐,咱们是不是也应该摆个姿态出来,要不然……”
金步摇点点头道:“我只懂陆战,海战弘道才精,上了船,你就是最高指挥官,我听你的!真到了接近战的时候才轮到我。”
方涛心里有了底,传令道:“操帆手、舵手!右满舵,转向正南!左舷炮窗全开,实心弹一百七十步装填!”
招财来了精神,立刻对着铜管大声喊道:“操帆手、舵手!右满舵,转向正南!左舷炮窗全开,实心弹一百七十步装填!”
爬到瞭望哨上的方富贵立刻掏出脖子上挂着的铜哨,一长一短三声急促地吹了起来。紧接着,火炮甲板传来了吆喝声和炮窗打开的声音,片刻功夫,所有人员已经就位。
“转向!右满舵!”舵手位置传来一声急吼。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扶住了身边的固定物品,船体陡然倾斜,三根桅杆传来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整条船上陷入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