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香阁不算很大,摆在外面让可人看的糕点都是请了雕刻师傅雕出来的木头疙瘩。看着合适的才会到后院取了糕点让客人尝。倒不是方涛小器,而是十几种糕点若是同时摆在一块儿,香味便很容易混起来;而且,有些糕点是要冷着吃甚至冰着吃,有些糕点要热着吃,有些糕点出笼之后温一会儿再吃。不同的温度,入口的口感、滋味各不相同,照目前的状况,只有厨下具备这样的保温条件。毕竟,客人若是不挑剔倒还罢了,若是遇上挑剔的客人,问道这种七七八八的味道必定转身就走。
方涛做的就是这种口味最挑剔的客人的生意,因为只有这一类客人,在一旦看中了什么好吃食之后,才会不顾一切地掏出钱来大快朵颐。最挑剔的客人一旦决定花钱了,那就等于给你送钱了。所以,方涛做出来的最精细的糕点选料极精,定价也极高,反正南京这种地方从来不缺饕餮,纵然饕餮不买了去,也不会少不了人傻钱多的暴发户。何况昨日开张的时候这些贵重糕点一亮相就凭着令人咋舌的价格被抢购一空,一个个打扮得风流倜傥的士子拎着精心装盒的糕点,满怀希望地去秦淮河碰运气去了。相信要不了两天,就算是方涛做糕点的速度翻一倍,恐怕也供不应求。
地摊价的便宜点心已经整担整担地被挑到大街小巷叫卖了,零散的客人几乎没有,金步摇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噼里啪啦地拨拉着算盘,进宝也跟在旁边学。原本充当伙计的招财又出去收薪碳了,一时间还有些清净。
“阿姐,支钱买点菜……”方涛问道。
金步摇头也不抬,从柜里取出了一吊钱放在柜上,没有丝毫感情波动地说道:“去吧,带上进宝一块儿去。好让进宝熟悉熟悉南京的菜市,过些日子忙起来了,恐怕你也腾不出功夫买菜。”
“好!”方涛应了一声,招呼进宝道,“宝妹,走,回去拿篮子!”
进宝快活地点点头,跟着方涛往后院去拿竹篮。两个人走到后院,正好遇上刚刚睡醒的董白。欢场女子多半擅饮,董白的情况比冒襄不知道好了多少,虽然前一天晚上喝醉,可是第二天却是一切如常。
看到方涛和进宝走近,董白的脸立刻涨得通红,直接躲到自己丫鬟的背后,高声道:“丢人了!丢人了!”
方涛和进宝都笑了起来。
董白看着两人的笑容愈发不好意思,瞧瞧地从丫头身后探出头来道:“昨儿他没听到什么吧?”
方涛呵呵笑道:“冒公子醉得比你还厉害呢!到今儿早上还没能醒酒,刚刚走的时候脚底下还有点飘。”
董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拍心口道:“这就好!这就好!就怕昨日太丢人……”
方涛摇摇头道:“董姑娘你有些担心过头了,依在下看来,冒公子昨日非但没觉得董姑娘丢人,反而对董姑娘的真情真性颇为欣赏。都说欢场女子都是带着面具见人,董姑娘昨日那恍若邻家小妹的憨态,恰恰让冒公子赞不绝口。董姑娘若是想让自己在冒公子的心里扎下根,最好还是像昨日一样,做个真情真性的邻家妹子,保管手到擒来!”
“真的?”
“我敢打赌!”方涛认真地说道。
“信你一回!”董白咯咯笑了起来,“你们这是准备去哪儿?”
“哦,拿菜篮买菜去!”进宝抢着说道,“涛哥儿难得买料下厨呢!”
董白两眼立时放光,几近欢呼道:“好!好!你这儿房间挺不错,我就住这儿搭伙了,顺便学厨!”说罢,可怜兮兮地低声道:“我家里还欠着债主钱,若是包下小院,我又不剩几个大子儿了!到南京来一趟也不过是给姐姐们捧场,可不能让那些老鸨子们拿我的名声再赚钱去……”
进宝呵呵笑了起来:“那好哇!董姐姐能住在这儿我还求之不得呢!我要跟董姐姐学……用针!”
董白翻了翻眼皮想了一会儿,点头道:“没问题!一技换一技,正好省了谢师钱!”
“那行!”方涛知道董白虽然有些天真,可毕竟还是要面子的,白吃白住的事落在她头上,她只会觉得是一种羞辱,索性答应了她,彼此都不欠着对方什么,反而两下坦然。在方涛看来,钱钱钞钞来往的朋友未必是靠得住的朋友,相反,这种跟你算帐算得清清楚楚的朋友,却往往能够雪中送炭。正是因为算帐算得清楚明白,所以彼此相处起来才没有心理负担。如此这般交待了两句之后,方涛和进宝到厨下找了两只大竹篮上了街。
中华大地的地理形势有着说不尽的奇妙。一座山,一条河,就在那么个不经意间,就就变成了两重天的分水岭。一条黄河,隔出了河南河北,从此就有了九边九土,有了域中之大,有了数不清的战争在混浊的河水北岸吞噬着生命;一座秦岭,连圈带画地在西南圈出了一片巴山蜀水,成了天下大乱之前和天下大乱将平的晴雨表;而蜿蜒曲折的长江,则硬是将巍巍中华裁成两半,使得这个天朝上国,从数千年前的南方密林逐渐被农耕文明取代,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南盛北衰。
整个江南,依旧富庶。辽东、西北;大旱、大水;建奴、流寇等等这些,距离南京实在太远了,温润多雨的江南本来就是天下的粮仓,松江的布,苏州的绣,湖州的丝,杭州的茶。还有!还有整仓整仓堆积的粮食,整箱整箱收藏的金银,泰西的琉璃镜面,波斯的猫眼宝石,倭国的绘画扇子,高丽的上等白纸……六朝金粉足够让人醉生梦死,无限延伸的海路更是让江南成了来了就不想走的奢靡之地。
南京的街头熙熙攘攘,方涛和进宝走进菜市,东看西看简直看花了眼。时鲜的蔬菜、鸡鸭鱼肉之类虽然很多,但是不吓人,毕竟南京是大邑,菜市自然也应该大,真正把方涛吓着的是各地运来的干货、腊味、香料,甚至还有方涛从来不曾听说过的鱼干,听说这些都是海商们从远洋的红毛夷手上买来的。
这是一个可以让所有厨子都幸福到晕死的地方,方涛如是想着。不过想归想,在没有足够的把握之前,他对这些稀罕食材没有一点兴趣。何况家里还有一个等着学厨的弱女子在,上等的材料送到初学者手里,除了“糟蹋”二字,方涛实在想不出别的形容词来。
溜达了一圈,长了不少见识,方涛和进宝手里的菜篮也渐渐满了起来。
“宝妹,饿不饿?”看着越走越慢的进宝,方涛有些心疼,轻身问道。
进宝的脸很快就涨红了,连连摇头道:“不饿!只是篮子有些沉……”
方涛笑了笑,夺过进宝手中的菜篮,把豆腐、萝卜、冬瓜之类分量十足的菜匀到自己菜篮内,往进宝的篮子里装了些豆芽和腐皮,掂掂分量,又塞回了进宝手中:“这下好了!再割点肉就回去吧!”
进宝点点头,跟着方涛往肉摊走去。没走几步,耳边就传来了厉喝声:“你个土狼狗入的,缺斤少两,欺负外乡人怎地?”
方涛和进宝都是一阵激灵:标准的乡音!可真是巧了,刚刚送走一个老乡,这里还能碰上一个?循声看去时,却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手领着一挂五花肉,一手揪住肉案前的屠夫的领口,怒目圆睁,放声狂吼。
本来那屠夫也是膀大腰圆的汉子,可在这个莽汉面前却是一点威风都没有,不但鼻青脸肿,就连剔骨的尖刀也被踢飞得老远,旁边几个肉铺的小厮同样捂着肚子脑袋在旁边直哼哼,显然被揍得不轻。
“直娘贼,知道爷爷在老家做什么的么?你他娘在在肉案上随便割一块爷爷都能当场掂出分量来!你个怂人,四斤肉足足短了六两,黑到爷爷头上来了!你他娘的知道天罡社么?你惹得起么?看爷爷今天就从你身上割下半斤来下酒!”汉子瞪着眼睛喊到。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被揪住的屠夫直接告饶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天罡社的好汉,还请饶命则个!案上的肉,只要好汉愿意,自取!自取!”
壮汉冷哼一声,松开屠夫的领口,直接拎起一直猪前腿,掂了掂分量,然后直接夹在肋下,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拍在案板上,怒道:“爷爷不沾你这便宜!下次再让爷爷碰到,直接拆了你这黑铺!”说罢,拨开人群,扬长而去。
进宝看着壮汉的背影,低声问道:“涛哥儿,天罡社是什么东西?”
方涛耸耸肩膀道:“我哪晓得!回去问问阿姐不就知道了?这家铺子太黑,咱们换家肉铺去……”说罢,带着进宝
两个人没走出多远,身后就传来一声断喝:“前面两个,站住!你们两个!”又是标准的乡音,方涛和进宝都愣住了,同时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