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她们?”金步摇颇具意味地追问道。
“不,我恨我自己,”方涛摇头道,“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自己的女人?”金步摇的眉眼间满含笑意,“亏你平日里还抵死不承认!进宝若是听到这话,那还不得快活疯了?”
方涛苦笑道:“阿姐,是你误会了!我跟进宝是出了娘胎就订的亲,我怎么可能赖掉?我当初过的是什么日子?难道让进宝跟着我做一辈子的‘阉党余孽’?我是怕把事儿说得死了,将来进宝有了好归宿却被这么一纸空口的婚约给绊住……”
金步摇看了方涛一眼,有些诧异道:“没想到你是这么考虑的!不错,是个男人!”说罢,指了指外面道:“听听,一点动静都没了,外面冷场呢,你出去吧,锅我来刷。”
方涛笑了笑,解开围裙擦干手道:“辛苦阿姐了!”
金步摇同样擦干手,替方涛整理好衣襟,轻笑道:“去吧!你也是读过书的,谈得兴起时,不妨托他们两个介绍一些士子们认识,开铺子的,总要多一些人脉。”
“哎!”方涛应了一声,大步走出了厨房。
出了门,方涛才知道阿姐的耳朵虽然好,可没看到院中的实际情况。董白正在轻微细致地替冒襄烹茶斟茶,这种场合本来就不应该发出任何声音的。若是此时多嘴多舌,反而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就算是你看人家再不爽,大不了拂袖而去,而不是直接开口。
冒襄谨守着观茶的礼仪,用鉴赏的目光细看着董白每一个细小的动作,目光中满是欣赏的神色。有门儿!方涛迅速躲到一边,悄悄地窥视着两人。过了一会儿,董白已经讲茶盅斟满,这才恬然道:“方兄弟还不出来……这茶凉了可就没了味道!”
方涛一窘,只得从墙根笑嘻嘻地走出来:“观茶不可妄语,我不是怕坏了董姑娘烹茶的兴致么?虽然我是俗人一个,可这么煞风景的事却是做不来的!”
董白轻轻地笑了起来:“连观茶不妄语都知道,还称自己是俗人!还不快快坐下,品一品青莲的茶艺?”
方涛笑呵呵坐下道:“都说这喝茶七分在技艺,三分在舌尖。方才那七分我可是没品到,只剩这三分么……呵呵,我长这么大喝过的茶都只是粗茶梗冲出来的一大缸子,渴了便一顿牛饮,浓了就是苦的,淡了就没味儿……”
冒襄在旁边笑了起来,顾不上礼仪,合拢手中的折扇在方涛肩头猛敲:“小子,你这人忒不厚道了,董姑娘烹茶的手艺如此精妙,被你这么一说,煞透了风景!当真有罪!”
方涛心道,我不这么俗,怎么能衬出人家的雅来?当下嘿嘿笑道:“干什么样的活儿,吃什么样的茶,什么贵重香茗,我是连闻都闻不到的!”
冒襄正色道:“方兄弟这话说差了!倒不是我在这儿故作风雅跟你矫情,喝茶喝的是心境。就算你是贩夫走卒也照样喝得好茶,士子书生也一样可以牛饮。当年我从考场出来,二话不说直接灌了两茶壶下人喝的苦茶,还别说,比考场里头的茶水好喝多了,苦是苦了些,可刚从考场出来那会儿,就算是再苦的茶,喝在嘴里都是甜的。方兄弟虽是在庖厨讨生活,可做的是人间百味,平时无甚高深言语,偶尔一句便是字字珠玑,你敢说你闲暇的时候脑子就从来没动过?有些话,不把书读透的人是绝对说不出来的……”
董白亦是将托盘送到方涛面前道:“都说锦心绣口,其实天下大道看的反而不是读书人,本朝的诚意伯不是写过一篇《卖柑者言》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比比皆是,反而如方兄弟这般踏实肯干的人却都……”
方涛接过茶盅,轻轻嗅了嗅,打断董白的话赞道:“香!”
冒襄亦是嗅了嗅,同样赞道:“好手段!”
董白有些腼腆道:“这是无锡今年开春的新芽,青莲闲暇时特意请人买了新采的嫩芽,自家学着炒制的,论贵重可谈不上,不过却是一番心意。炒出来的茶口味不尽相同,这一种是青莲最喜欢的……”
方涛道了一声谢,一饮而尽。双目微闭,一小盅茶含在嘴里,徜徉许久才眼下去,突然睁开眼睛,大赞道:“好茶!登峰造极!”
冒襄也将小茶盅的茶一饮而尽,闭目之时眉头却微微皱了皱,旋即又舒展开来,缓缓睁开双眼,微笑点头道:“好苦,却又好甜!”言毕,与方涛相视一笑。
董白自饮了一盏,轻启朱唇道:“初闻时,只觉清香扑鼻,盖因身在局外,只以为其中滋味必然香甜;次饮时,才觉得苦涩满口,叹一声艰难涩口;再品时,发觉苦中有甜,此生并未虚度。人世妙处,莫过于苦中作乐,苦尽甘来。”
冒襄一怔,旋即起身振衣,向董白长揖道:“谨受教!”
董白连忙起身敛衽还礼道:“青莲不过是一时感慨而已,如何敢当冒公子之礼?”
方涛放下茶盅,淡淡地问道:“从董姑娘的话里,在下倒是觉得董姑娘似乎饱经沧桑……呵呵,董姑娘莫怪,我不是说你老,而是说,董姑娘你似乎经历的事情比我们多得多……”
董白脸色一黯,坐了下来,自斟自饮了一盏,一脸的苦涩。良久,徐徐开口道:“青莲家中原本在苏州开了一家绣坊,家父是个不第秀才,家母白氏,原本日子倒也安逸洒脱。可是青莲十三岁上,家父突然病故,留下一大堆家业让家母操持,家母不擅经营,又因睹物思人而每每伤心,故而便将家中绣坊托付给伙计照管。谁知道恶奴欺主,两年下来家中绣坊非但没有赚回一文钱,反而被家奴们吃里扒外亏空了不少,家母卖尽家产依旧不能抵债,一气之下重病卧床,青莲没了法子才托身欢场……”
方涛恍然,连忙道歉道:“倒是勾起了董姑娘的伤心事,在下罪过!”
董白却轻轻笑道:“方才不是说了么,不管入口有多苦,总有苦尽甘来的那一天,青莲虽非名士,可却自认是豁达之人,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此生还有几十年,那才是值得珍惜的。”
不得已,旁边的冒襄扯开话题道:“久闻董姑娘一身绝艺,瑶琴、仙曲、烹茶还有神针,今日领教了董姑娘的烹茶……”
董白呵呵笑了起来:“当日冒公子曲横塘寻刑沅姐姐的时候,青莲有幸献过一曲,想来冒公子这次是来问问青莲那一包银针了吧?”说道这里微微羞涩起来,接着道:“倒不是青莲不肯献丑,一来几位身体康健,无事扎针又无裨益,二来……青莲的银针……是自用的……”
“自用?”方涛奇怪了,“董姑娘身子不大好?”
董白脸色微红地点点头道:“少时多病,亏的拜入以为医师门下,自己能瞧瞧,后来母亲身子也不大好,家境又窘迫,那便是赶鸭子上架了。如今……却是为了……去一去身上的赘肉……”
“啊?”冒襄和方涛同时叫了起来,老天,干她们这一行的身材确实重要,可他们两个听说过节食的,听说过玩剑舞的,听说过整日吃水果的,却没听说过整日给自己扎针的,还有这种事?
董白的表情有些憨起来,低头道:“说起来羞人,青莲虽然也读过诗书,可却没什么特殊嗜好,不似香君姐姐、如是姐姐一般整日诗词歌赋,偏偏就是贪嘴……看到喜欢吃的就……敞开肚皮吃……日子久了,自然有些赘肉,所以用了这个法子……唉!都怨我自己,怎么就管不住这张饕餮嘴……”
“哈哈哈……”冒襄看着憨态可掬的董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拍着方涛的肩膀道,“难怪董姑娘要拜方兄弟为师了,原来是嫌着自己跑出去吃馆子麻烦……”
董白一脸羞意道:“让两位见笑了……”
冒襄连连摇头笑道:“不!不!不!哪里是取笑!在下只是看到董姑娘真情真性,故而由衷而笑罢了。平日里见惯了那些虚以委蛇的面孔,突然看到董姑娘这般小女儿情状,宛如邻家小妹,不觉亲近了许多,当浮一大白!”
方涛敛住笑容道:“董姑娘好不容易烹了一壶好茶,冒公子却想要喝酒?”
冒襄朗笑道:“听方才董姑娘所言可知董姑娘不是那种拘小节的人,尽管上酒无妨!”
董白却有些故作愁苦道:“刚刚才一桌好酒菜,这会儿再来一顿好酒,明日免不了又要挨上几针了!”
方涛到厨下捧来酒坛,拍开泥封,三人举杯痛饮。酒酣耳热,方涛拈起一根筷子,轻轻敲击着酒碗,徐徐唱到:“且把笔啊墨啊放回架,再把诗呀书呀忘干净它;绣鞋踢去荷塘里,罗衫只在秋千挂。生灵荼毒血飞溅,万物含悲零落花。挥刀横扫千军破,竟是巾帼战厨下。何故出手百般恨?怪只怪、郎君偏不理人家!轻洗素手调羹汤,酱醋为墨锅中画。绿的菜,红的虾,还有阳春雪后新嫩芽,铁铲一挥烈火动,绘就一副锦绣江山丹青画!哎呀,好端端的飞燕吃成了玉环哪!撑破了罗衫、压坏了秋千架,这让奴家如何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