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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三节(1 / 1)

()十二月初,晋阳。

淡淡的草药味和木炭的焦香味混杂在一起,弥漫在宽大而温暖的内堂里。

李弘躺在病榻上,闭着眼睛,神态安详。张机坐在他的身边,一手捻须,一手握着李弘的手腕正在号脉,清瘦的脸上露出几丝浅浅的笑意。李秀跪坐在病榻另一侧,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樊阿手土的银针。樊阿正在给李弘针灸,神情专注,长短不一的银针在他灵巧的手上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

樊阿是华陀大师的弟子,擅长针灸,自创了深刺之法,突破了当时“凡医咸言背及胸脏之间不可妄针,针之不过四分”的规定,针背部夹背**入一二寸,针腹部**甚至深入五六寸,极大地提高了疗效,因此闻名于天下。华陀大师自言针灸之术不及弟子,游医之时常常邀请樊阿与之同行。

长公主、小雨、风雪和李雯坐在旁边的软榻上,齐齐望着张机,等待张机说话。这段日子,张机每天上午都要进府一次,给李弘号脉下药,襄楷和华陀大师一般三两天才来会诊一次,其它时间都和张燕、许劭、王剪、王真、鲁女士等人聚在悬瓮山,日夜谈经论道。长公主起初颇有意见,但襄楷大师解释说,治病只能以一个医师为主,其他人只能从旁协助,并不是医师越多大将军的病就好得越快。目前这些人中,以张机的医术为最,理所当然应该由张机负责诊治。

“这个……我也能学吗?”李秀指着樊阿手上的银针突然问道。

樊阿抬头望着李秀笑了起来。“可以啊,不过,学针灸,首先要不怕痛,不怕流血……”樊阿一边悠闲地说着话,一边熟练而从容地下着针,“你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我就让老师收你为关门弟子。”

李秀胆怯地缩缩头,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我怕痛。”看到樊阿脸上露出戏谑的笑意,她马上奉承了一句,“你肯定是大师最得意的弟子。”

“不是,不是……”樊阿连连摇头,“我资质愚鲁,不及大师十分之一二。大师门下,学艺最高的,当首推吴普和李当两位师兄。”

“你太过谦了。”张机说话了,“你独创针灸深刺之法,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过两天,我向你求教深刺之法,你可不要藏私啊。”

“不敢,不敢……”樊阿恭敬地说道,“如果大师能把十六卷《伤寒杂病论》给弟子看一看,弟子感激不尽。”

“你怎么知道我写完了?”张机惊讶地看了樊阿一眼,“吴普的《本草》和李当的《药录》是不是也写完了?”

“两位师兄尚未写完,如果写完了,一定首先呈请大师指正。”樊阿说道。

张机沉吟半晌,缓缓点头,“也好,去年我虽然把《伤寒杂病论》写完了,但尚有很多值得商榷之处。今日正好和诸位同仁共同商讨,今日的机会难得啊。如果不是大将军病倒,襄楷大师怎会仙驾再临?还有你师父、东郭延年、费长房等各地名医怎会齐聚晋阳?”

“大师要在晋阳待上一段时间?”樊阿惊喜地问道。

“不是待上一段时间,而是要待上很长一段时间。”张机望向长公主,捻须苦笑,“我和你不一样,你想走就能走,我是长沙太守,是大汉叛逆,我想走就难了。”

长公主抿嘴轻笑,缓缓站了起来。

“你师父的《中藏经》可曾带在身边?”张机问道。

“没有,不过我可以马上抄写一份给大师。”樊阿笑道,“我记得师父曾经派人送给大师一份。”

“遗失了……”张机叹了一口气,遗憾地说道,“当年曹操攻打袁术,江淮爆发伤寒,死者无数,我和弟子们随同百姓一起渡江避难,中途遭遇风暴船只倾覆,所有东西都沉入了大江。”

“我们家府上就有华陀大师的《中藏经》,我可以送给大师一份,不过……”长公主走了过来,笑盈盈地说道,“大师可不可以把《伤寒杂病论》留一份给我们,再留一份给长安?”

张机愣了片刻,随即意识到长公主话中有话。樊阿非常机灵,马上说道:“大师,只要大将军痊愈,殿下就会放你回长沙。”

张机急忙站起来,躬身谢恩。

“我不是不放你回去,而是担心你和你家人弟子的性命。”长公主说道,“雷重将军把你和华陀大师从江淮接到晋阳,刘表、曹操、孙权等人肯定知道你们医好了大将军,一旦我大军饮马长江,你能确保自己和家人弟子的性命吗?”

张机想了很久,最后沮丧地坐到病榻上,低声说道:“殿下,刘表大人对大汉,应该是功大于过啊。”

长公主笑容渐敛,没有说话。李弘慢慢睁开眼睛,转头望着张机,“大师愿意说说吗?”

荆州现在的状况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沃野千里,士民殷富。

刘表自初平元年(公元190年)到荆州,至今已经整整十七年,荆州在他的治理下,从最初的“寇贼相扇,处处縻沸”变成了“万里肃清”的乐土,刘表可谓居功至伟。

初平元年的荆州,形势非常复杂。当时袁术霸占了南阳,江南宗贼乘乱屡叛,其中以华容宗帅贝羽为甚,而苏代则自领长沙太守起兵作乱。这时刘表单骑入宜城,在蔡瑁、蒯越等荆襄门阀世家的支持下,从容冷静,果断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迅速稳定了局势。

为了不让百姓流离失所,护佑生灵,刘表采取了拥兵自重的政策,尽一切可能避免和各地豪强爆发冲突,为此他屡屡忍让袁术,甚至不惜以土地换取江东的和平。

为了让荆襄百姓吃饱穿暖,刘表在荆州各郡推行了很多行之有效的措施,基本上保证了百姓的生存,荆州百姓对他感激涕零。

由于荆州政局稳定,各地士人纷纷迁往荆州,其中既有水镜先生司马徽、邯郸淳这样的名流,也有王桀、徐庶、石韬这样的青年才俊。刘表广招人才,在荆州建学堂、兴私学、博求儒术,创造了一个堪比当初洛阳的文化学术环境,为大汉儒学的发展和推进做出了很大贡献。

当今天下,对于李弘、袁绍、曹操、刘备、孙权这些野心勃勃,为达到自己目的而不择手段的“英雄”赞誉有加,却对刘表这种毫无野心,只想守土安邦的能臣嗤之以鼻,极尽诬陷玷辱之能事。难道为了一己之私,致使生灵涂炭,尸骨盈野的人才能称之为英雄,才能表现其胸怀天下,志在重振社稷?对于那些只能保一方平安而无称霸野心的人则可以视作毫无作为,是阻碍社稷统一的叛逆?

今日天下,评价刘表的时候,往往指责其善善不能用,恶恶不能去,无非就是两点。一个说荆州集中了天下能人名士,刘表却弃之不用。一个说刘备乃当世英杰,刘表却嫉贤妒能,把他排挤到了西北,致使其虎落平阳,无法一展抱负。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刘表如果不是在荆州广纳人才,他能把荆州治理得如此出色吗?难道凭他当初单人独骑闯荆州的一己之力就能治理好荆州?

刘表是什么人?他是党人。在党锢之祸的时候,他曾遭到朝廷的通缉,是闻名天下的“八及”之一,人人景仰的人物,这种人当今天下还有几个?天下儒生纷纷南下荆襄,除了避祸之外,其中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景仰刘表。荆襄和江东相比,江东更安全,试问天下有多少士人渡江到江东去依附孙权?

刘表自己的威望太大了,儒生们能以拜其为师做为自己的荣耀,各地的大儒名士们也能以结交刘表做为抬高身价的资本。到了荆襄的儒生如果能得到刘表的点评,马上就能飞黄腾达,名扬天下。刘表为人谦恭,对外地迁来荆州的士人非常礼遇,对于一些能人名士,刘表也是礼贤下士,求才若渴。比如司马徽,他就曾多次派人请其出仕,甚至亲自出面相邀,给足了司马徽面子。刘表见到司马徽后,与其在田间交谈,全然没有摆出一副权臣的架子,其心不可谓不诚。司马徽为什么不愿出任?他肯定有本事,这点必须承认,正因为他有本事,他知道荆襄这块地方迟早都是长安的,所以才不愿意出仕,不想背上大汉叛逆的罪名玷污自己一世英名。

世上的人只看到刘表没有征辟司马徽,却没有看到司马徽为了一己之私,沽名钓誊,拒绝为襄阳效力,这真是悲哀。

再说刘备。刘备是什么人?他虽然也是皇室后裔,但他能和刘表相提并论吗?难道让刘表像陶谦一样,把荆州让给刘备,才能成就刘表的一世威名?简直是谬论。刘备如今干了什么?他被长安的军队赶出西疆后,先是霸占了汉中,后来又逼走了刘璋霸占了巴蜀,像他这种人对荆州难道还不是垂涎三尺?如果刘表把他留在身边,荆州恐怕早就成了一片废墟了。

这世上人人都为自己的言行做出各种各样的辩解,甚至为了让自己的辩解具有说服力,不惜违背良心,肆意诬蔑他人,颠倒黑白。

医者可以治人之病,却不能治国之病,可谓是最大的悲哀。

长公主勃然变色,张口就要反驳,李弘急忙摇头制止。

“我知道殿下想说什么,但我和刘表大人多次交谈,对他知之甚深。我之所以答应他的邀请,出任长沙太守,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我每月初一和十五不理政事,打开府衙大门,诊治病弱,还不是想表达稳定一方的意愿?刘表大人很支持我的做法,多次派出医匠穿行于荆州郡县治病救人,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我们的做法很幼稚,无济于解决天下纷乱。但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们救人,没有杀人。”

张机有些激动,声音越来越大,“我和司马徽相比,谁的做法对?谁更应该受到天下人的称赞?大将军和刘表大人相比,谁的做法对,谁更爱护天下生灵?如今北疆几十万大军南下征伐,荆襄、江淮和江东马上就要陷入长达数年的战乱,生灵涂炭,生灵涂炭啊……”

“难道南北对峙,社稷分裂,就能让天下生灵免遭涂炭?”长公主实在忍不住了,毫不客气地厉声问道,“十几年来,荆襄的大军何曾停止过对河北、对中原、对大汉生灵的屠杀?难道荆襄的百姓就是人,河北、中原的百姓就是牲畜,可以任意诛杀?”

张机颓然长叹,痛苦不堪,“他也是没办法。如果他不主动出击,他又如何守得住荆襄?如果总是被动挨打,荆襄又岂能有今日的稳定和富足?他一度想拿下益州,想从根本上解决荆襄的安全问题,但刘备的背信弃义让他的心血瞬间化作乌有。”

“刘表大错特错,如果他想从根本上解决荆襄的安全问题,他应该废黜渠阳的天子,解散襄阳的朝廷和军队,让天下恢复稳定。”

“同样的话我也可以问你。”张机急怒攻心,指着面若寒霜的长公主说道,“如果大将军真心实意为了拯救社稷,他为什么不能废黜长安的天子,解散长安的朝廷和军队?”

“这世上,没有如果。”长公主逼近张机,一字一句地说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刘表和南方叛逆只有一条路,投降,否则他要生死族灭,荆襄百姓也要为他的愚蠢付出血的代价。”

张机闭上眼睛,连连摇头,两行苦泪悄然流出。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渭然伤心肝。”

嘶哑和悲怆的吟唱声回荡在内堂里,让人不禁想起了初平三年(公元192年)的长安兵变。

战乱中,人们背井离乡,在累累白骨的平原上,人竟相食,弃子草间,惨绝人寰。

张机掩面而唱,如哽如咽,句句血泪。

李弘等人在凄厉的歌声中沉痛感喟,悯时伤世,心灵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一时间情不能堪,长公主、小雨等人更是泪流满面。

张机仰天悲啸,踉跄而出,苍凉悲慨之声不绝于耳。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邱。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惨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张机所唱,乃其好友王桀的《七哀诗》第一首,此诗作于王桀初离长安避乱荆州途中。

《七哀诗》是乐府旧题,大致比较偏重于写哀伤的题材,音乐上或为七段,因此得名。

张机所吟之赋乃王桀所作《登楼赋》。

登上这座楼向四面瞻望,暂借假日销去我的心忧。看看这里所处的环境,宽阔敞亮再也很少有同样的楼。漳水和沮水在这里会合,弯曲的沮水环绕着水中的长洲。楼的北面是地势高平的广袤原野,面临的洼地有可供灌溉的水流。北接陶朱公范蠡长眠的江陵,西接楚昭王当阳的坟丘。花和果实覆盖着原野,黍稷累累布满了田畴。这地方确实美,但不是我的故乡,竟不能让我短暂地居留。

生逢乱世到处迁徙流亡啊,长长地超过了一纪直到如今。念念不忘想着回家啊,这种忧思,谁能承受它的蚀侵。靠着栏杆遥望啊,面对北风敞开胸襟。地势平坦可极目远望啊,挡住视线的是那荆山的高岑。道路曲折而漫长啊,河水荡漾长而深。故乡阻隔令人心悲啊,涕泪纵横而难禁。从前孔丘在陈遭受厄运,发出“归欤,归欤”的哀吟。钟仪被囚弹出楚曲,庄骂显贵越免不了露出乡音。怀念故乡的感情人人相同啊,哪会因为穷困或显达而变心。

日月一天天过去啊,黄河水清不知要到何日。希望国家能统一平定,凭借大道可以施展自己的才力。担心有才能而不被任用,井淘干净了,却无人来取食。在楼上徘徊漫步,大阳将在西匿。萧瑟的风声从四处吹来,天黯淡而无色。兽惊恐四顾寻找伙伴,鸟惊叫着张开双翼。原野上静寂无人,远行的人匆匆赶路未停息。内心凄凉悲怆啊,哀痛伤感而凄侧。循着阶梯下楼,闷气郁结,填塞胸臆。到半夜难以入睡,惆怅难耐,辗转反侧。

乐府始于秦,绝于汉。

乐府建置始于秦代,与“太乐”并立,分属内廷掌管。据《汉书礼乐志》记载,汉武帝时,设有采集各地歌谣和整理、制订乐谱的机构,名叫“乐府”。后来,人们把这一机构收集并制谱的诗歌,称为乐府诗,或者简称乐府。

公元前7年,汉哀帝裁撤乐府官,下诏:“罢乐府官。郊祭乐及古兵法武乐,在经非郑卫之乐者,条奏,别属他官。”对这一史实,有“罢(停办)”、“省(精简机构)”两种解释。《汉书礼乐志》明确记述:当时的乐府员工,经过裁减,余下约一半,并入了太乐机构。

音乐文学的史料中以乐府借称乐府诗词,已成通例。最早出现这种用法的是梁勰的《文心雕龙乐府第七》。至宋代,郭茂倩编《乐府诗集》,用乐府二字来概括入乐的诗歌。再晚,某些文人将套用歌词体式的不入乐的诗、词、曲亦皆名之为“乐府”,则是名词的混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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