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接连下了一天半夜,五月初的申时,终于寒雨初歇,远处天边透出一缕彩霞的光来,逐渐绚烂开半边天幕,七彩晶透。风沭阳站在亭下,亭里的石桌上搁着那把竹骨伞,当霞光将天际映亮,潋滟晴方好的时候,他的目光从竹骨伞上收了回来,看向了天边。
“爷,一直查不到叶兮的消息。”管陵走到亭下,轻道:“他像是在整个苍梧城里失踪了,我们的人手,怕是不够。”
风沭阳淡道:“那便再加些人手。”
管陵眸子微微一凝:“爷的意思是……”
风沭阳走回来,在石桌前坐下,提壶往自己身前的茶杯里斟茶,“鬼方那些人。怕是已经养了许久了,再不出来活动活动的话,我担心,他们已快要生锈。”
“明白。”管陵垂首一应,转身正要离开,忽听风沭阳又道:“记得一件事。”
管陵停下脚步,静而待令。
“不要伤了轩儿。”
管陵沉默了一瞬,到底是忍不住道:“爷。你喜欢墨姑娘,甚至想要娶墨姑娘,到底是因为她身上某一些地方与唯诺姑娘相似,还是因为爷,真的喜欢她?”
风沭阳目光落到他身上。笑了一笑。“她与诺儿不一样,她们完全不一样,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那爷心里总不可能同时装下两个女人,每逢下雨,爷总是看着伞想唯诺姑娘,雨一停,爷又想墨姑娘,爷你到底是……”
风沭阳笑道:“你的意思是,我若是选择了跟轩儿在一起。便不能再想诺儿了是么?”
管陵垂眸:“我不是这个意思。”
风沭阳道:“管陵,你说我怎么能忘得了诺儿呢?这么多年,我有时候总还会觉得,诺儿没死,暮云山上,在我掌下的那个人,似乎不是她。”
“那墨姑娘……”
风沭阳轻道:“诺儿的一切,已经不能由我再做主,可轩儿不同,轩儿还活着,只要她活着一日,我就得护她一日,谁也别想伤她,同样,谁也别想再将她,从我身边夺走。”
管陵道:“爷当真不顾王爷了么?”
风沭阳淡道:“顾,我答应过他的事,我会一件不漏的替他办到,王爷想做什么,我也会尽力替他完成,可是轩儿这件事情,我跟他之间,没得商量。”
管陵默了默,道:“爷,你为什么,就偏偏选择了她呢?”
风沭阳笑道:“当初认识诺儿的时候,我也同样想过,为什么那日下雨,送伞来我手里的偏偏是她呢?”
管陵抿抿唇,终于没再开口。
风沭阳忽然苦笑了一声,神情无端凄凉了起来,他说:“为什么,她又偏偏在那个时候,喜欢上的人已经是叶兮了呢?”
管陵垂了垂眸:“可唯诺姑娘对爷始终很好,她从来没有怪过爷。”
“是么?”风沭阳轻道,眸光有些说不出冷悲凉,“若是她还在的话,知道我要杀叶兮,她真的不会怪我么?”
管陵果然沉默,敛眸低头,一言不发。
叶兮能与风沭阳之间相安无事这么多年,不过是因为唯诺的死在其中起着一个平衡,如今这个平衡,正在因为墨月轩的出现,而被生生的打断走向倾斜,新仇旧恨,终于再也无法压制,逐渐在走向一个极端。
风沭阳最近几乎是无比频繁的在想念唯诺,他心中对唯诺的愧疚,对唯诺的亏欠,一辈子也弥补不上,他永远在亏欠那个笑起来有两个梨涡的甜美女子,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
他要与叶兮做一个了结,这个决定一出,他将再也无法面对唯诺。
活人最比不过死人的,是那一份已永远保留下来了的无瑕美好,而死人永远比不过活人的,是那份永远也意想不到的突然状况。
是顾着那份虚无缥缈的怀念,还是要保住眼前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这个答案,不是所有人心中,都显而易见的么?
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死了,便只能是一个念想,一个无端的念想,轻轻一碰,便会化为齑粉的念想。
*
两日后,普洱客栈。
“长老,长老!”刘蕴和声声疾唤,匆匆往普洱客栈中奔去,倾北祭从后院走出来,眉梢一挑:“没死呢瞎嚎啥?”
刘蕴和脚步急刹,猛喘气,稍稍一缓,连忙便道:“长老,我们查出一个消息,与叶神医有关……”来不及说完,又喘了两声儿。
倾北祭有些怒:“你倒是快些说!”
刘蕴和只顾着喘气,倾北祭伸手从一旁桌上到了杯茶给他:“快快快,快说!”
刘蕴和一口茶下肚,连声道:“我们查到一个消息,最近江湖上有一路人马正在四处查找叶神医的下落,似乎来者有些不善。”
倾北祭微微冷笑:“想杀了叶兮?”
刘蕴和道:“怕正是这个目的!叶神医最近消失不见,连我们十里楼台也找不到,我怀疑,会不会是被他们那一伙人带人走了?”
倾北祭怒目看他一眼:“你说话经不经脑子?他们杀叶兮,干嘛要带走叶兮?带出去杀?有必要么?还顺便道带走个瞎子?”
刘蕴和缩了缩:“那眼下这是该怎么办啊……”
倾北祭蹙了蹙眉,冷笑:“这应该是诸葛山庄那位的手段,反正,他倒也不是头一次想要追杀叶兮了。”
刘蕴和道:“我只担心眼下叶神医行踪不明,若是先被他们那一方人马找到,可如何是好?”
倾北祭柳眉一竖:“所以你们还不快些去找?搁这儿跟我废什么话?”
刘蕴和累跟狗似的垂直手做了个揖,绝望的应了声:“是……”扭身,又匆匆往普洱客栈外奔去,刚临的大门口,忽见门外一绿衣姑娘匆匆跨马下来,刘蕴和定睛一看,道:“少城主?”
乔蔓青脸色发白,特别白,身上略显些狼狈,看样子,她竟是冒着一日半夜的大雨匆匆赶回来的。
“倾北祭呢?”乔蔓青一下马来,见了刘蕴和便问。
刘蕴和忙道:“长老在里面。”
乔蔓青闻言,一言不发,连忙就往客栈后院里走去,倾北祭那一通火气还没过去,拿着扇子在给自己扇风,前几日的大雨停后,这几日的阳光都有些晃眼,映在人身上暖烘烘的,稍不注意了,便会很容易生出一身汗来。
乔蔓青一进去,倾北祭就看见了她,只她没吭声,乔蔓青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恍惚,四下张望了半晌,竟似都没看见她似的,脸色白的吓人,嘴唇的颜色也尽是雪白。
她四下张望,有些将要虚脱的模样,偏就是看不见倾北祭,倾北祭惊悚了一下,终于是开口了:“你是不是找我?”
乔蔓青闻声回过头去,终于见到了倾北祭,她连忙快走几步上前,道:“有人要杀叶兮。”她声音听起来有些空洞,里面明明是虚了,可她的每一个字音,却偏偏咬得很重。
倾北祭看了看她,“你不是走了么?你怎么知道?”随即她几乎是在这一瞬间猛地反应过来什么,眸色有些凝:“消息已经传了这么远,那他们请的,应该便不是一批杀手。”
乔蔓青道:“我特地回来通知你,叶兮带着墨月轩,若是被他们找到,怕是不好脱身。”
倾北祭道:“前几日还在下雨,这来回的一趟,你在路上,是冒雨赶回来的?”
乔蔓青受不得这刺眼的阳光,阳光一照,她只觉头昏沉的很,甚至有些耳背,想说什么,眼前禁不住一花,本想抬手按按眉心,却不料身子一软,忽然往前栽倒了下去。
倾北祭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扶着:“这些事情,哪用你冒雨回来通知我啊,我自会查到的,你这傻姑娘。”
乔蔓青眼前阵阵发黑,声音虚的几乎都在飘了,她轻道:“你不早说……”话音落下,眼前一黑,终于是晕了过去。
倾北祭只觉哭笑不得,连忙将乔蔓青送回了房去。
*
乔蔓青发烧了,在这关键的时刻。
她迷迷糊糊的在梦里喊了好半晌,时而喊着“叶兮”,时而喊着“墨月轩”,又时而莫名的哭了起来。
倾北祭看的挺心疼的,好姑娘不该遇见叶兮的,偏偏,你遇见了他。
乔蔓青这一睡,便睡了整整两天两夜,大夫说,这烧不退,怕是得烧糊涂了,倾北祭狠狠瞪了那大夫一眼:“你不会想办法让她退烧么?”
大夫叹气:“这烧的太严重了,昏迷不醒,药也没法用啊。”
倾北祭想了想道:“你将退烧的药开来,我来喂。”
大夫道:“她连意识都没有,你怎么喂?”亚私吉亡。
“要你管?开药,收银子,走人。”
大夫缄口,心觉这姑娘真是太不温柔了些,下笔开了一剂药,便收银子,走人。
药熬好的时候,倾北祭忽然想,其实若是乔蔓青烧糊涂了也好,烧糊涂了,会不会就不记得叶兮了?大家各自相忘,也免得再如此受伤。
然而这想法一冒出来,倾北祭便立刻否决了,乔蔓青若是烧糊涂了,先不说叶兮不放过她,舒誉估计也得找她算账,还是别没事找事好了……
跟叶兮待了这么久,自然知道该怎么给昏迷不醒的人喂药,一碗药到底是给乔蔓青喂了下去。
乔蔓青醒来的时候,是第四日,外头阳光耀眼,看来,应当是正午时分,躺床上久了,乍一要动,昏沉感顿时席卷而来,身子都软了,软的浑身都没有力气,一开口,才发现嗓子也被烧哑了,乔蔓青真是悲愤的想要撞墙。
房门轻响,倾北祭推门走了进来,看了看她,笑道:“醒了?起来跳两圈儿?”
乔蔓青目光落在桌上的茶壶上,倾北祭看了一眼,明白过来,替她斟了杯茶,走床边去递给她。
清茶入喉,这才稍润,乔蔓青哑着嗓子道:“你们有叶兮的消息了么?”
“才退烧,身子还虚着呢,就知道问叶兮?”
乔蔓青闷了闷,没吭声。
倾北祭道:“你是怎么知道有人要追杀叶兮的?”
乔蔓青沉默一瞬,道:“先给我些吃的,我再告诉你。”
倾北祭这才反应过来,“哦,我都忘了你会饿了。”她随即转身出去,没过好一会儿,端了碗粥和几个馒头来,开客栈就是好,不用担心没吃的,想吃,随时都有,饿不着你。
乔蔓青从床上坐起来,接过来慢条斯理的吃,倾北祭翻个白眼:“你给老娘吃快点儿,不然把你从这窗户扔出去。”
“真残暴。”乔蔓青吃的心满意足了,才道:“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个人。”她说完这句话,便不说了,像是刻意在等倾北祭问她。
于是倾北祭就问:“什么人?”
乔蔓青一笑:“你猜啊。”
倾北祭轻轻一笑:“下次你问我叶兮消息的时候,我也这么回答你,你猜啊。”
于是乔蔓青就有些怂了,她道:“你挺熟的。”
倾北祭挑了挑眉:“我熟的人,还真不少。”
乔蔓青道:“特熟的那个。”
倾北祭想了想,忽然脸色微微一变,她猛的凑近乔蔓青:“你莫不是……遇到了我妹妹?”
“嗯哼?”乔蔓青挑了挑眉梢。
倾北祭睁大眼:“真是?她怎么会来苍梧找娘?”
“我怎么知道?”
“我也没问你。”
倾北祭松开她,乔蔓青道:“那你到底是有了叶兮消息没有啊?”
“暂时还没有。”倾北祭耸耸肩:“不过快了,他应该还没出苍梧。”
“这么久了,你确定他还没出苍梧?”
“确定,他走不了。”倾北祭道:“现在找他的人很多,叶兮向来不是个喜欢硬碰硬的人,他绝不会贸然现身。”
“他为什么不来找你?”乔蔓青道。
倾北祭冷笑一声:“除了嫌我麻烦啰嗦,还能是什么,他以为他走了,我就找不到他了么?”
乔蔓青犹豫一下,道:“那你现在,可不就是没找到他么……”
倾北祭顿时凶神恶煞:“最多再给我两天时间,老娘就不信找不到他!”
乔蔓青地看了她一眼。
忽听刘蕴和的声音急急响起:“找到了,有消息了,长老,有消息了!”
倾北祭连忙迎到门口:“快说!”
刘蕴和擦了擦汗,道:“今日巳时,在扬桥渡口,有人看到一名白衣公子带着一名瞎眼的姑娘,上了船……”
“上了船?”倾北祭几乎跳了起来:“上了船?走了么?”
刘蕴和干笑:“应,应该,是走了吧……”
“什么叫应该?”倾北祭大怒,抬脚就要往扬桥渡口走去,乔蔓青在身后喊了她一声:“等等我,我也去。”她声音虽虚,却有些冷,显然叶兮再一次的不告而别,终让她生出了止不住的怒意,她说罢便从床上走了下来,刚一站地,稍稍晃了一晃,待稳住后,便立刻朝倾北祭走过去:“走吧。”
*
扬桥渡口,江边摆渡着五六艘小船,五月花开春暖临夏,懒洋洋的没几分生意,倾北祭走到渡口前问船夫,可曾有一名长得十分好看的白衣男子,带着一名长的十分好看的瞎眼姑娘,从这里租船渡江?
中年船夫看了看倾北祭,笑道:“姑娘所说的好看是什么程度,像姑娘这样的么?”
倾北祭一听,心里便乐了,温温柔柔的问他:“我好不好看?”
船夫笑道:“跟仙女儿似的。”
倾北祭顿时就笑得十分开怀,乔蔓青脸色黑了黑,走上前来只恨不得一把将倾北祭给搡开,她对船夫道:“一个长得比她好看的男人,一个长得比她好看的女人,你有没有见过?”
倾北祭骤然一怒:“老娘没墨月轩长的好看?你眼瞎吧你?”
乔蔓青瞟她一眼:“就是不想说你比她好看。”
倾北祭忽然笑得腼腆又羞涩:“这不就是说明,其实我比她好看么,你嫉妒,你不开心,你故意不想说。”
乔蔓青忍住想要翻白眼儿的冲动:“你出来到底是干嘛的?”
倾北祭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连忙去问船夫:“有没有看到她说的那两个人?”
船夫往湖心一指,笑道:“你们说的是哪儿么?”
两人随他所指看过去,顿见碧绿湖心,一叶扁舟顺江水悠悠而下,竹筏上一白衣人临江而立,身后青山绿水,背映金乌,他青丝如墨,衣冠胜雪,隔江回头过来,轻轻一笑,风景如画。
他身边立着一名红衣女子,面覆白绫,风起扬发,气质清绝,如此顺江水而去,真如神仙璧人。
乔蔓青急得几乎想要跳进江里去,好在倾北祭手忙脚乱的将她拦了,乔蔓青只能冲着江面上大叫:“叶兮!”
叶兮扬起手,轻轻朝她晃了晃,清风拂过,广袖飘摇,他江中而立,清清然,绝世如仙。
青山绿水,后会无期。
乔蔓青心里一哽,险些在江边哭出了声来,她说:“为什么这样看着,我觉得他们特别般配,他们身边,似乎根本,就没有我的位置。”
“般配?”倾北祭看着江中心的那艘竹筏,气的冷笑:“她配得上我家叶兮么?”
乔蔓青微红着眼圈看向她:“你家?”
倾北祭看她一眼,没好气的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之前是我家,现在是你家。”
乔蔓青看看她,又想哭又想笑。
倾北祭道:“那你眼下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乔蔓青吸吸鼻子,弯腰看向渡口下的船夫:“你带我追上那张竹筏,我给你五十两银子!”
“五十?”船夫愣了愣,随后笑道:“不用了姑娘,十两就行。”
“不,就五十。”
倾北祭拉了拉她:“你冒雨回到苍梧,我可没见你身上带了银子啊。”
乔蔓青轻轻一笑,看向船夫,伸手指了指倾北祭道:“你带我追上竹筏,她给你五十两,决不食言!”
船夫笑了:“好嘞!姑娘快上船!”
乔蔓青立刻跳了下去,倾北祭大怒:“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帮你给银子?”
船夫已解开缰绳,小舟悠悠飘出了小段距离,乔蔓青站在船头笑道:“就在刚刚。”
“乔蔓青!”倾北祭气的大骂:“你跟叶兮一个德行!”
乔蔓青大笑一声没说话,转过身去,看着眼前一片悠悠江水,碧水长流,她想,叶兮,你以为这样走了,我就当真追不到了么?找本站请搜索“6毛”或输入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