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她的剑,杀了自己的亲娘。
清荷再也不曾用过那把剑,甚至只单单看一眼那柄剑身,也能浮现出当时的场景,浮现出乔弥眼底绝望的悲伤。
那一日将柳荷衣下葬于乔南墓穴,乔弥在墓碑上刻。乔柳氏之墓,乔弥立。
无时间,无身份,他不肯叫她娘,不肯承认自己的这个娘。
清荷看的很悲伤,她哭了一路,泪水将脚下的泥土浸透,来年,或许会长出芬芳。
“小师弟。”她道:“为什么不肯叫她一声娘呢?她都……死了啊。”
乔弥轻轻望了望远处的天空,暮色四合,十五岁。似乎一瞬间历尽了沧桑,他说:“我怎么配呢?”
我怎么配呢?我亲手杀了她,我怎么配叫她一声娘呢?这样的儿子,根本就不是儿子。
清荷忽然哭的有些凶,自己的心怎么会这样疼呢?
乔弥回头看了看她,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面颊,指节上沾上一点冰凉的泪水,他说:“师姐,你的泪真多。”
“小师弟你别这样。”清荷道:“我看你这样我特别心疼,真的,特别疼。”
乔弥看向她,忽然轻轻笑了笑:“师姐。你真好。”
“可是你不好。”清荷哭道:“我知道你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娘那样疯疯癫癫下去,她清醒后若是知道自己杀了城主,一定追悔莫及,你为什么要将刺下的那一剑怪在自己身上?你这样背负,心不重么?你怎么承受的起?”
乔弥看向远处叠峦的山峰,暮色将其轮廓托的沉重,他说:“可偏偏,那一剑是我刺得。”他转过身:“晚了。师姐回去罢,那柄剑,我将血洗干净了,便还给你。”
清荷道:“你现在还给我。”
乔弥看了看她,眸色映着昏黄的夕阳黑沉的有些压抑,他轻道:“我洗好了再还。”
清荷一把拉过他:“空鞘无剑不可,上面的血迹。我会自己处理。”
乔弥眸光从她脸上移开:“脏了你的手。”
清荷忍不住又掉了泪:“小师弟,你能别这样说话么?”
乔弥看着她:“我洗好了还。”
清荷不敢再说,含泪点头答应。
当夜,她便见乔弥在开满莲花的湖畔濯剑,月光将剑身映的清冷,折射出的光,几乎成了一场梦境,一场支离破碎荒唐的乱梦。
明镜的湖水在月光下看来只是一片漆黑,漆黑的仿佛黑暗中一面巨大的镜子,乔弥将剑上的血渍一寸寸拭去,每拭去一厘。他的神情便寂寞一分,后来,只能看到无边的淡漠,淡漠的令人心疼。
清荷站的远远的,不敢让他发现,这一段不小的距离,其实也只是走五十步他们便可以近在咫尺,可是清荷偏在这一刻觉得,他们离得特别远,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
几乎是在四更的时候,乔弥才来敲响了她的房门,他将那把锃亮的长剑递给他的时候,说:“师姐,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清荷那一刻从他眼里看见了长剑被明月折射出来的光芒,仿佛在他眼底下了一场雪,雪里有一个人苍苍白发,孤独而舞,她心里一下子空寂的可怕,她问他:“你要去哪儿?”
乔弥笑了笑:“不知道,或许是南陵,或许去墨家,或许,去山林。”
“为什么不能留在莲城?”
清荷想,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神情一定无比悲伤,才会从乔弥的眼中看见了一瞬间的动容,然而只不过是一刹,他说:“不了,这里不再该是我呆的地方。”
他的路在远方,在一个不知名的远方,或许荆棘坎坷,或许半世流离,或许明月独饮,可那是他的路,他得走下去的路。宏休场号。
“师姐,你保重。”
十五少年郎,在月下笑得风华无双,他的青衣上落满了雪花,待清荷从床上惊醒的时候,她才想起来,五月末,又哪儿有雪花呢?那是铺落在他身上的月光,宛如下了一场悲伤的雪。
她连忙翻身起来,急急奔往药阁,所见果然空无一人,不过一日,整一个偌大的药阁,却如同已布满了尘埃,深刻沉重的提醒着她,这里的人已经走了,物是人非,今后,你们再也不可能相见。
清荷怔怔地看着手里的剑,心又开始疼了,他用她的剑,杀死了自己的亲娘。
她转身离开药阁,失魂落魄的走,直到撞见一个人,同样的碧绿衣裳,失魂落魄,她们抬眼相视一眼,看了对方的模样,如同看见了自己,不由莫名的笑出声来。
“清荷,你怎么了?”
“少主,你怎么了?”
乔蔓青笑着笑着眼圈微红:“叶兮走了,感觉整个莲城突然变得好空。”
清荷笑道:“真巧,小师弟也走了,整个莲城,再也没人会跟少主争锋相对了。”
乔蔓青道:“他们为什么要走呢?”
清荷笑道:“可能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跟我们不一样的路。”
“可是好歹也得留下一封书信,不然怎么算是告别?”
“所以……”清荷看向乔蔓青:“他们这样不算是告别,他们,没打算跟我们永不相见。”
乔蔓青忽然笑了:“清荷,我以前从来没发现,你说的话,这么有道理过。”
清荷笑道:“少主要去找叶神医么?”
“当然要找,他还欠我一个交代。”
“弥儿什么不好学,为什么要学叶兮的不告而别呢?”
“或许……他也是在等我去找他……”
找到了,便是将往事沉淀于过往,重新开始一段生涯,展望远方,逐渐升起的朝阳。
叶兮懒洋洋倚在客栈门口,一站就是一上午,白衣女子拿胳膊捣了捣他:“嗳,爷,能别搁这儿挡我客栈的生意么?”
叶兮轻飘飘幽了她一眼:“爷乐意。”
倾北祭挑挑眉:“我说爷,最近来南陵的,都是来看墨家即将入宫当太医的热闹的,你这来我这儿几天了,整天搁我这客栈门口当望夫石是怎么回事?”
叶兮道:“宫中太医也没几个拿得出手的,有什么热闹好看?”
倾北祭笑道:“别人不知道有什么热闹看也就罢了,可你能不知道?这墨家进宫救北帝,你当凤桓矣眼瞎么?”
叶兮颇是哀怨的看了她一眼:“好歹你也是十里楼台执法长老,能别把这么金贵的消息整天拿我耳边念叨成么?”
倾北祭翻了个白眼儿:“我只是担心你那如花似玉的未婚妻,据我所知,那墨家家主可是你的启蒙恩师,当初他可是把自己的宝贝女儿许给了你的,虽说你是中途事不关己的逃了,可那也是你未婚妻,啧,智妻墨月轩在江湖上,那可是所有男子的梦中情人啊,嗳,我说,你好歹心动心动?”
叶兮一本正经的看着她,语气分外平静:“你查消息查我身上来了?揭我的底?”
倾北祭倏然转身,面向一来往于客栈门口的青衣少年,脸都笑出花了:“哎嗬嗬,客官您里面边儿请!”
叶兮脸有些黑,忽然听一道略显熟悉的声音道:“叶神医?”
却是那青衣少年。
叶兮目光落到那青衣少年身上,看了好半晌,才道:“乔弥?”
乔弥笑了笑:“叶神医,这么巧。”
叶兮看了看他:“你来南陵做什么?”
“找墨家。”
“看热闹?”
“什么热闹?”
“你不知道?”叶兮懒洋洋偏了偏脑袋,似有些诧异:“墨家制药圣物琉璃盏被皇家征用,许其世代为宫中太医一职,不出几日,他们应当便会举家回京述职了。”
乔弥笑道:“那可真是不巧,本想来向墨家求个指点的。”
叶兮道:“你怎么会从莲城出来?”
乔弥轻笑:“那个地方,不能呆了。”
叶兮静默片刻,道:“嗯。”便从门框上直起身,转身离开。
倾北祭一脸诡异的看了看叶兮,拍了拍乔弥的肩:“嗳,莲城里有什么?他怎么一说莲城,突然就落寞了?”
乔弥愣了愣:“我怎么没从叶神医脸上看出落寞……”
倾北祭语重心长:“你不懂,我跟他认识快十年,虽然他记性不怎么好,一般事情也都不放在心上,可如果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就转身走了的话,那就是一定有什么事情压着他,他不愿意去想。”
乔弥有些纳闷:“莲城里也没什么啊。”
倾北祭凑近他:“女人呢?女人也没有?”
乔弥道:“莲城上下一半都是女人,连莲城四使都是女人……”他话说到这儿声音突然低下去,神情有些怔愣,似有什么回忆突然在脑海中浮现,夺了人的思绪。
倾北祭愈发觉得诡异,莲城里到底有什么,怎么一个这样两个也这样?她猛地扣住乔弥的肩,有些激动:“难道叶兮真跟女人有关系了?小兄弟,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免你住宿费!”
乔弥脸黑了黑:“要说莲城里,跟叶神医走得近的女人,也就少主了。”
“少主?乔蔓青?”倾北祭愣了愣,忽然笑的无比激动:“当初就是她来向我打听叶兮的消息的啊,我一看那姑娘就觉得特别对眼,我真是有眼光,我真是有眼光,老娘简直就是叶兮的亲娘!”她说完猛地扭过身,突然蹭的一声窜回了客栈里去。
乔弥只觉得有些风中凌乱。
入夜时,乔弥熄了灯,屋子里一片漆黑,忽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他险些吓的从床上滚下来,黑暗中睁大眼睛使劲看了看,才看清那是叶兮,乔弥当下有些恼怒,气道:“叶神医,你走路好歹发出点声儿!”
叶兮幽幽道:“莲城现在怎么样了?”
乔弥正要说话,心中忽然一动:“叶神医问的是莲城,还是少主?”
叶兮在黑暗中轻飘飘看了他一眼:“莲城不就是你家少主的么?”
乔弥恍然大悟:“哦,莲城很好,少主也很好,没什么大事,叶神医不必担心。”
屋中静默良久,一瞬间寂静了下来,乔弥试探性的喊了声:“叶神医?”
果然不再听到任何声响,叶兮已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乔弥突然无了睡意,他走到窗前,外面月光清冷,从这个位置看去,刚好可以看见升到半空中一抹新月,他恍然间想起,离开的莲城的那个夜晚,月色也是这般好的,衬得师姐眼底的悲伤,更加悲伤……
明明离开了并没多久,却为什么,似已度过了几载春秋?
叶兮坐在中庭石桌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他轻轻一笑:“舒公子。”
倾北祭走上前来,眉心轻蹙:“什么舒公子?”
叶兮没说话,垂下眸,低低笑了几声,如今连月下来人,他也能想到在莲城时的舒誉。
更何况,乔蔓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