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咱们进夷仪城吧。”
妍姬到了夷仪边界却不进城,姬云飞多次催促,都被她以自己伤重未愈为由拖了下来。这几天在仲喜的照料下身子慢慢恢复,姬云飞不想再等,匆匆道:“夷仪城消息一直出不来,不知道现在战况如何,要还在这里耗时间,等咱们去说不定仗都打完了。”
“所有仗都打完才好呢。”
“啊,阿姐你说什么?”
妍姬回过神来,把手搭在姬云飞肩上:“云飞,身体好得差不多了,阿姐带你回去好不好,一直在外面君兄该着急了。”
“阿姐,前方就是夷仪城,专程而来,回去作甚?”姬云飞感到妍姬这几天很不对劲,话变得很少,神情也呆呆的,整日对着一棵树发呆。不仅是她,连平时活泼闹腾的叔喜也安静了下来,前天夜里他还看见叔喜在树下哭。
“阿姐,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阿姐就是想绛城了。你听仲喜的话乖乖吃药,等再好一点咱们就进夷仪城。”妍姬说着这话,倚在树上,心里却盘算着过几日强行把姬云飞带回去。
只是她还未动身,便得知新绛来人了。
公子林被杀的第二天,夷仪、新绛都到了贵人。这边齐侯在公子离组织的百姓列队欢迎中进入夷仪城,而另一边却是齐国使者梁明持木雁入新绛请婚,主动提出和亲息战的要求。和亲对象不是别人,正是与鲁国公子将早有婚约的文姬。
算日子,晋国军队应该到夷仪不久,就算是战败了齐国派出使者也该再过几日才能到,可现在这情况,分明是齐侯在公子林大军出发之时就派出了梁明。齐国这次就这么自信吗?再联想到赶去夷仪的两万大军至今毫无音讯,晋侯等人冒出冷汗。
对于这次和亲,齐侯想让晋鲁反目的居心昭然若揭,内廷中文姬更是哭闹不止,几次设计逃跑。无奈面对梁明的咄咄相逼、夷仪的奇怪战局,晋侯赌不起,抉择当前只能舍弃鲁国、舍弃文姬。
肃杀秋色里,华车骏马行驶在混着血肉的泥泞路上,显得格格不入。一众身强体壮的护卫官兵中间,白发苍苍的宋阳亦不和谐。
他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年迈体弱,经不起车马劳累。可是一直没有公子林的消息,妍姬、姬云飞也不知所踪,他放心不下,只能抓住唯一的线索——夷仪城。
快二十年了,他终归还是打破自己“置身事外、旁观者清”的规矩,毅然跟着和亲部队出发,趟入这充满血腥与阴谋的浑水中。比起找到这三个孩子,看不看得清局势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又或者......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升起,宋阳甚至怀疑起自己已经弄不清这世态了.....总之他抱着撞运气的心,一路亲寻来,终于老天垂怜,让他在夷仪边界遇到了出外打探消息的采兰。
郊外草屋,妍姬让仲喜将姬云飞带进屋内,在外院会见宋阳。
好不容易见到两个孩子的喜悦在妍姬悲伤的双眸下牵起之前不祥的预感化作数支冰戈扎进宋阳体内,刺痛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抖着嗓子道:“公子妍定有二公子的消息,快告诉老朽,他人呢?”
看着眼前的少女沉默不语,手搭在身旁的树上,低头望着脚下,宋阳面色霎时凝住,感觉自己坠入一片黑暗之中,“嘭”的一声仰面而摔。妍姬急忙搀扶,才发现自己也早就没了力气。
墨色束发玉钗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冻尸般躺在地上,一头苍色长发披散,映衬着宋阳愈加苍老的脸。那脸上无一处不溢着悲痛,让妍姬想起数日前在鉴中平静的水面、在夜里缠绵着哭声的树下,自己曾见过同样的脸。
宋阳双手捶胸,一口血痰咳出,声音抖得更加厉害,嘴里喃喃:“是老朽的错,是老朽小瞧了曾被称作战神的人,是老朽判断失误,老朽不该让二公子来啊!”
他要来,谁也拦不住的,就是知道会遇上那个人他才这么期待赶到夷仪。
妍姬百感交集,早已哭干的泪这时竟又模糊了她的眼。
她决定不再讨论公子林,夷仪这一战中间很多情况都不知道,她要等一切弄清楚后再讨论。毕竟难过的事一次只能想一件,现在,她更关心另外一件事。
使出全身力气扶起宋阳,妍姬换了语气,问道:“和亲部队为什么要进夷仪城?”
宋阳张口无声,顿了顿,方才说出话来:“齐侯前段时间悄悄离开临淄,到了夷仪,要求带公子文一同归齐。”
这件事他难受却又带着一丝侥幸。还好不是妍姬!当年顷夫人受到诸侯关注,被誉为“倾世夫人”,她的女儿诸侯定也不会轻易放过。若不是晋国还未完全衰败,妍姬估计早被求娶了。而这次,齐国抢占先机提出和亲却选择了文姬。想来此时的齐侯还是清醒的,知道这先机不过曙光一线,难以长久,若真的把妍姬扯进来,晋侯定会与其拼个鱼死网破。与其这样,倒不如做长远打算,先破坏晋鲁关系。谁都能看出齐侯的意图,可偏偏两权相较,在是文姬的情况下,接受屈辱和亲是最好的选择。这一步棋,齐侯之妙让宋阳佩服。
妍姬也想到了这些,所以对文姬除了爱怜还添了一丝莫名的自责,问道:“文儿还好吗?”
宋阳看着妍姬憔悴的脸答:“公子文,还好。”当然,这个“还好”比妍姬想得要差一些。
驿站之中,文姬穿着为去鲁国亲自缝制的衣裳,昔日无忧无虑的圆脸消瘦了不少,颧骨突出,双目空空,神韵都在弥漫的哀思中消散了。晋侯告诉她,姬将此刻正在鲁国守城,无力介入晋齐之战,就算能够介入,国家和爱人也必然选择前者。她只能接受现实,接受夷仪城内素未谋面的“良人”。明知这会是个悲剧,也只能勇往直前,接受比死更痛苦的命运,这是她对十几年来金贵生活的报答。
只是比想象中的悲剧还要凉薄三分,她的“良人”,齐侯,这个时候并未因自己即将到来的美人感到兴奋,知道文姬等人停在驿站不进城也不着急,一如往昔,在城内的临时办事处,宣来田无宇、公子离和公子黔共同议事。
“夷仪城虽然不大,却是晋国安置在黄河以东、对齐卫来说巨大的威胁,这仗打得漂亮,自栾氏叛乱以来,我齐国很久没打过这样的胜仗了。”
田无宇不是谦虚的人,有功不要的事自然不会做,无奈这一仗的功劳大家有目共睹,自己是落不了大好了,干脆上前道:“公子黔以武威敌,以寡破众,无愧战神之名,颇有君上年轻之风啊。”
公子黔充耳不闻,这样的客套话听了只能带来恶心。他面如土色,要不是芮姬以死相逼,要不是齐侯不顾安危、亲临战场,要不是东宫内那一场难以置信的谈话,这一仗他是不想参与的。回到呆了四年的土地上,面对无辜遭难流离失所的百姓,破败不堪一片死寂的街道,被残忍诛杀身首异处的晋兵,还有公子林!他本以为自己的到来可以减小伤亡,可最后仍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连公子林也没能保住。那么自己在这里还有何意义?
齐侯故意忽略公子黔的异样,心里怎么想不重要,在这里把仗打赢了就是寡人的好儿子,其他的都无所谓。听了田无宇的话他乐得眉开眼笑,寡人的儿子自然没有差的。田无宇看准这个好时机,示意公子离上前说话。
前日里有人向齐侯禀报了城门口斩杀公子林的事情,公子离明白瞒不住了。那本是他一时杀念起,又被人所激犯下的糊涂事,虽美其名曰是为齐侯的到来欢庆,可实际上,用不高明的手段处理一个堂堂的公子,若被晋人所知必奋起杀之,若被其他诸侯国人得知也是损了齐国的威严。他心虚道:“君父,那晋国公子林......”
“不用说了。”齐侯打断他,没有主动提起就代表不予追究了,这等丑事我齐国公子怎会做呢?他道:“这次你也辛苦了,得了把好剑寡人就不另外赏赐你了,至于公子林,两军交战死个人是很平常的事,莫让他人胡乱传言就是了。”
“谢君父。”公子离由放松转为欣喜若狂。夏昌剑是公子林的佩剑,也曾是晋国赵氏的家传之剑,得夏昌者其运必昌,公子离本想献上,没想到齐侯竟留给了他。欣喜之余,他大胆问道,“和亲队伍已经到了,君父接下来要派谁去新绛呢?”
上次入晋求亲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这趟对齐国才至关重要。这种时刻晏婴要是能去最好不过,可是晏婴身体已不足以支撑他离开临淄城了,如此重任齐侯会派谁呢?田无宇和公子离深知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并不敢自荐,只能屏住呼吸静待齐侯的答案。
齐国想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心情更加舒畅。
好不容易有了打压晋国的机会,有了这样一场扭转乾坤的胜仗,他才不会用一个文姬来画下句号呢,他要的远比这多。和亲?行聘礼正式迎娶是对等国家间的事情,不聘而婚才是这次该有的形式。文姬?你如今嫁不入鲁国,寡人也不会逼你到齐国的。
齐侯眼里闪着光,道:“黔儿,你在晋国呆了四年,这一趟就由你去吧。”
“君上,不可。”“君父,三思啊。”“君父......”三人心思不一却同时发声,一个首先觉着公子黔能力难堪重任,一个不服齐侯的偏爱,而公子黔......他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寡人心意已决,都下去好生准备吧,明日还得接待和亲队伍呢。”
齐侯扬起嘴角,将目光投向远处,甚为满意。由曾经的质子给晋国带去重要一击,再合适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