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连日操心的世子驹,妍姬这边的日子倒是轻松许多。
上路之初还是归心似箭,可毕竟没有木兰花展和庚子对弈这样赶时间的事,走着走着就变成游山玩水了。于是入齐只用了半个月,回来却用了二旬有余,待她回到新绛已是五月乙丑。
回到故土,换上公家的大马车,妍姬心情颇好,也不顾劳累在马车里吹起篪来,虽然她不知道,这会儿最好保存点体力,毕竟待会儿迎接着她的事情就不那么美妙了。
“停车!”一声令下,马车骤停,妍姬往前猛地一倾。
什么人,在这新绛城里竟敢招惹公家的马车!
拉开帷幔,叔喜探身出去,正想着教训来人一番,忽而转怒为喜,跳下马车,行礼道:“拜见公子。”
仲喜、采兰相继下车,妍姬探头出车,喜道:“兄长,你怎么来了!”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动身去齐国了。”公子林说完钻进了马车,自四月发出了让妍姬速归的消息,他就一直让人注意着,几日前有人回报妍姬马车的踪迹,他便算好了时间来城门口等她。
“我让你快点回来,你故意装不知道是不是?不仅动身晚,一路上还走走停停的,如今二哥的话你也不听了?”
妍姬和公子林同为顷夫人所出,较其他兄弟姐妹更要亲近一些,她靠在公子林肩上撒起娇来:“兄长,妍儿最听你的话了,我只是一直坐马车身体不舒服,才在路上多花了几天的,真的,不骗你。”
公子林哪里不知她的心思,瞥了她一眼,本来故作严肃的脸变得柔和起来:“你这么想去齐国,没有事情二哥舍得催你回来吗。上个月单、刘两国国君在穷谷大败尹氏,转头郑国就派人去了齐国,要是被他们发现了你......真是的,知道二哥多担心你吗?”
“赢了,那是好事呀!”
两年前周天子有难,向晋国求助,多个国家参与其中,近一年战事进入胶着状态,形势一直不见好转,如今总算来了好消息,不过兄长这个表情是?
妍姬有些疑惑:“兄长,你怎么了?”
公子林忽然换上了一副黑脸,气压极低,狠狠道:“妍儿,你——有没有——听清——重——点?”
重点?刚刚不就说了大败尹氏的事?哦,还有郑国有人入齐,没了呀!
公子林深吸两口气,看着她,道:“看来宋先生教的东西你都忘了。很好,我今早已经让宋先生到你的霁月台候着了。”
“你把宋先生请来了?”妍姬往上一窜,头砸在车篷上,哎哟一叫,坐下来叫道,“兄长,你请宋先生干嘛呀?”
公子林仰起头,带有一丝阴险,饶有余味道:“宋先生来还能干嘛呢?”
妍姬背后一阵凉意。十五年来,她都在感谢少司命让自己出生在晋国姬家,尊贵的身份、无忧的生活、亲密的家人。然而,每当见到这位宋先生,她又会觉得是少司命在捉弄自己。
身为世族子女,六艺自然是要过关的,可妍姬身为女子,要求并不比男儿们严苛,有些科目看得过去也就行了,若是实在看不过去,妍姬闹着不要、晋侯舍不得委屈她,也就放过了。
可是身为晋国的世族子女,六艺却不是最重要的。在晋国宫中,这位宋先生负责的科目高居六艺之上,教学严厉、从不马虎,从小到大没少罚过妍姬。最关键的是,无论妍姬怎么撒娇求情,晋侯都不为所动,由着宋先生“虐待”她,下了死命令要求她必须苦学精通。
马车进了宫,妍姬嚷嚷着不下车,公子林看着自己这个爱耍赖的妹妹,不由分说像抓小鸡一样将她抓了出来,甩到肩上,直接扛着走。三个丫头面色难堪,看着自家主子在公子林肩上挣扎着求救,却是爱莫能助,无可奈何只安静地跟了上去。
霁月台中,姬云飞哭丧着脸,跪在殿中,双手高举陶鉴过顶,嘴里念着:“芈姓熊氏弃疾,共王之子,灵王之弟,灭陈蔡二国后任陈公、蔡公,灵公死后立。先有妻郧女,生世子建,后信少傅费无极之言、夺世子建婚约,娶秦女孟嬴,生一子熊轸,一女季芈畀我。费无极迫害太傅伍奢,其子伍子胥逃吴,先后兴兵伐楚,连胜。诸侯叛楚归晋,平王郁郁而死,熊轸立为王,年不足十岁,为人……为人……”
“又说不下去了?”一老者站在姬云飞面前,白发朱颜,松形鹤骨,摸着自己的胡须,慢悠悠地说,“继续加水。”
陶鉴中的水从三分之一加到一半,姬云飞双手开始颤抖,每动一下膝盖就难受一分。痛苦之际,门外传来了妍姬的声音。
“兄长,我好难受,你快放我下来。”
“兄长,咱们明天见宋先生好不好!”
“兄长,兄长!”
姬云飞向外看去,幸灾乐祸起来。哈哈哈,阿姐素日面上装得稳重深沉,这样的样子还真是少见啊。分神之间,哗,哐!啪!哒!陶鉴滑落,碎片、水渍散了一地。
婢女扶姬云飞起身,替他擦净水渍,宋阳正要发火,公子林跨步进来,将妍姬放下,看向云飞道:“你这小子,迎接人的方式还挺特别的。”又抓住宋阳,道:“先生久等了,妍儿,过来见过先生。”
姬林是宋阳最得意的学生,见了他怒气一下就没了。可听到妍姬的名字,看到这个和姬云飞一样让自己头疼的学生,又皱起了眉头。
妍姬上前,右手覆左手,向着宋阳深深作揖,起身看见宋阳严肃的脸,吞吞吐吐道:“妍儿......见......见过先生。”
宋阳回礼,瞪着妍姬道:“公子回来的时间比老朽想得要晚啊,入齐之行必定妙事连连吧。”
不等妍姬答话,公子林道:“妍儿初次离晋,他国多新奇之事,一趟玩乐回来其他事都抛到脑后了,刚刚提到郑人入齐之事也无反应。今日妍儿归来,只能继续麻烦先生了。”
宋阳脸色越发难看,平日看着还有几分温和的皱纹此刻像极了龟裂的大地,格外吓人。他沙哑的声音像石锤一下下捶在妍姬心上:“公子放心,老朽…...自当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