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拓盲人腰间的剑,已经微微弹出一寸,冷的寒光,在黑暗中,分外扎眼,只是,他是看不见的,这剑刃的寒光,却是留给旁人看的。
精悍汉子伸手制止身后两个将要拔刀冲上前去的手下,笑了笑:“那你说,该如何才算是有缘?”
王元宝站在芷萝馆楼上,看的清楚,但这也只是止于感觉有意思而已,落拓盲人的实力,王元宝看不清楚,楼下的三人,他们不过是武夫一二境,实力最高的精悍汉子,也不过是武夫三境。
落拓盲人可以轻松应对。
方才他的剑弹出的刹那,王元宝气府丹田中的剑气大雪山竟陡然飘落了数十朵雪花。
要知道,就算是三境以上的武夫都难以让剑气大雪山飘落一朵雪花,落拓盲人的实力,绝不止武夫五境之下。
落拓盲人对于精悍汉子的问话恍若未闻,只是腰间的剑,又弹出一寸。
精悍汉子嘴角一抽,既而又上扬:“莫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人?”
精悍汉子身后的两个锦衣亲卫拔出了如同秋水般的飞羽刀,紧紧盯着落拓盲人的手。
他们不是那些自大的公门捕快,而是真正刀尖舔血的百战老兵,死人堆里打滚的,虽然是从武庙中出来的弟子,但真正用上的技艺手段,还不如粗砺沙场杀伐术用的多。
花哨的技艺,在沙场上,那妥妥的是第一个死的,杀人手起刀落,便再没了生机,想抓住机会反杀,耳听六路眼观八方,那是不需要的,只要盯住杀人者的手,再快的刀剑,都会有破绽。
精悍汉子手搭在刀柄上,飞羽刀是龙泉王朝禁军的制式兵刃,其质量,比之边塞的兵刃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精悍汉子不信,落拓盲人手中的剑,能比这飞羽刀更坚韧。
落拓盲人嘴角上扬,他听到了刀出鞘的声音,闻到了久违的血腥,许多人不喜欢杀生,受不的便是血腥气,只是,向落拓盲人与精悍汉子一般的人,他们不会厌恶血腥气,反而很是享受。
其中的缘由很普通,无他,只是习惯而已。
无论你喜不喜欢,只要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就再没有厌恶一说,人总是在习惯中麻木。
唯一能挑动心中的**的,偏偏却正是自己所厌恶的。
精悍汉子没来由得心中一凛,落拓盲人嘴角的笑,他看得真切,森森阴寒,让人不寒而栗。
这是只有常年搏杀斩首的老兵才能有的笑,平常,如同杀鸡一样。
“杀!”
精悍汉子骤然暴喝,手中的飞羽刀如同一道寒光,斩向落拓盲人的脖颈,而身旁的两个手下,飞羽刀以极为刁钻的角度,分别斩向落拓盲人的胯下和软肋。
皆是人身上最为致命的地方。
落拓盲人恍如不闻,也不躲闪,手中的剑,流水一样,没有丝毫凝涩,仿佛早就渴望嗜血,只是一直给剑鞘压制,一旦拔出,就一如猛兽出笼,择人而噬!
刀与剑的交锋,电光火石短暂接触,一触而分。
精悍汉子感觉到了血从飞羽刀上的血槽中点点滴滴落下。
而落拓盲人还剑于鞘,用手指揩干净剑刃上的血,脚步平稳地走到芷萝馆门前,重新坐到了阴影之中。
两具身躯倒下,血从紧紧捂着的咽喉中喷涌而出,一如泉涌,只是颜色错了。
精悍汉子手中的飞羽刀跌落在地上,他的手,抖抖索索地捂住自己的胸口,灼热的血,将手掌烫得麻痒。
瞪大了眼睛,精悍汉子惊恐地看着仍旧坐在阴影里的落拓盲人,大口喘息,每喘一口气,身体便冷一分。
“你……你是……折剑……”
话音未落,精悍汉子再也压制不住从
心腔中喷涌而出的鲜血,一头栽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而落拓盲人身上,不曾沾染半分的血污。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游侠儿当如是!
王元宝惊讶地望着阴影里的落拓盲人,他没有想到,自己却是多虑了,落拓盲人出手的刹那,他就看出了落拓盲人的实力,连武夫一境的门槛都未曾触碰到,但剑出的刹那,就连他这个已经摸到了武夫五境门槛的武夫,也心惊,方才那一剑,如果不借助思无邪和气府丹田旁的剑气大雪山,自己绝无生还的可能。
蓦地,王元宝想起了书中的一句话:“庖丁解牛,技近乎道。”
落拓盲人没有丝毫底蕴,只是一个江湖游侠儿,但手中的剑,却生生给打磨出了大道之意。
技近乎道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这人还单单只是一个游侠儿,而非自诩仙人的练气士,还有以武道至尊自谓的凡夫武道人物。
若是给他机会,其前途该是几何?
没人能够说清楚。
王元宝回过神来,对着已经醒酒的唐霞客道:“走,该去干活了。”
唐霞客闻言伸了个懒腰,起身跟着王元宝走下楼去。
而云嫣则是担忧地看着两人走下楼去。
今晚的月色,仿佛都染上了血的绯红,从雕花的窗户中投射进来,触之生寒。
而青鸾和姜阿源与韩慎三人早就玩的疲累,在矮榻与绣墩上沉沉睡去。
云嫣叹了口气,拿出绣阁里的锦被,盖在了三人身上。
芷萝馆中的人,早就在月前就全部遣散,如今的芷萝馆中,再无他人,云嫣坐在青鸾身边,摸了摸她俊俏丰腴的小脸,笑了笑,如果王元宝失败了,自己和这个妹妹,到底是不愿再做笼中雀,即使死,也要死在自由中。
睡梦中的青鸾翻了个身,将云嫣的纤细小手紧紧抱着,又睡了过去。
王元宝和唐霞客走出芷萝馆,一阵血腥气扑面而来,再映入眼帘的,不是身着锦衣躺在地上的尸首,而是落拓盲人苍白的脸色。
似乎是“看”到了王元宝和唐霞客,落拓盲人罕见的笑了:“我活不了多久了,你们把我的剑拿走,杀了我。”
落拓盲人仿佛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语气轻松。
唐霞客说道:“你没事吧?刚才还生龙活虎,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要死了?”
王元宝拍了拍唐霞客的肩膀道:“刚才那一剑,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精气神,他说的是真的。”
落拓盲人闻言无奈笑道:“你说的没错,才摸到了剑道精义,却转眼就要死了,真是不甘心啊!朝闻道夕死可矣!不亏!”
说着,落拓盲人将自己腰间的剑解下,爱惜地摸了摸,仿佛是在和一个多年的老友道别。
叮当一声,剑跌落。
落拓盲人本就没有神采的眼睛,彻底灰白,没有丝毫生机,但他却是笑着的。
王元宝与唐霞客沉默地看着已经死去的落拓盲人,心中只有敬佩,这般看淡生死的洒脱,就该二人为之敬佩。
良久,王元宝捡起地上的剑,一道锋锐异常的剑意陡然吐出,将王元宝的手掌划开,鲜血渗出。
王元宝拿起剑,趁着月色,看到剑鞘上刻着三个字,放荡不羁,却又有着淋漓风骨,委实飘然出尘。
“李慕白”
“长安浪荡游侠儿,五陵年少纵马游。此生长爱佳人未,剑酒佳人三不留!”
唐霞客沉默良久,轻轻吟出这首在建康京中最为出名的《游侠儿》。
盲剑客,盲诗人,皆是他,而他正是李慕白。
王元宝将李慕白
的剑配在腰间,恭敬地对着李慕白的尸首施礼,他能做的,只有这些。
“等此间事了,我们将他埋了吧?”
唐霞客转身对着王元宝说道,像他这般的游侠儿,有多少都是因为李慕白而携书仗剑在山水城市间行侠仗义快意恩仇。
江湖儿女死江湖。
这该是李慕白最好的归宿。
王元宝道:“好,此间事了,我们一同给李前辈筑墓。”
唐霞客点点头,将三具尸体堆叠放在小巷深处。
而这些,全然落在了两人眼中。
烟花巷外,一处荒废已久的文庙,青云关驻军最多,也是龙泉王朝的咽喉要地,自然武风昌盛,相比之下,文庙反而荒废,没人再来供奉香火。
世人从来都只会去供奉对自己的利益有关的神祗,香火,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的不仅仅只是兴盛与否,更寄托着人们的切身利益与希冀祈愿。
只是,青云关的这处荒废文庙与龙泉王朝,或者说,与整座森罗天下的文庙都有所不同。
文庙中供奉的,除却了儒家三圣,剩下的还有七十二贤人,森罗天下解是如此。
但这处荒废文庙却凭空多出来两尊神祗。
一个身着月白色儒衫的中年文士恭敬走进文庙,不拜稳居当中的至圣,也不睬至圣身边的复圣与亚圣,只对着三圣之下的一个笑容可掬的偶像肃然跪下。
“你留下这座文庙,废了不少力气吧?”
赵谦之走进文庙,对着已经三拜九叩起身的中年文士不无讥讽道。
“废不废力气,都只是我的事,与你无关,同在老师坐下学习,你们或许不认为我是老师的弟子,但我,却不能不认老师。”
中年文士嘴角上扬,仿佛是听到了一个笑话。
赵谦之笑了笑,说道:“好一个张载厚,这份口舌我比不过你,师父的道理,放在如今这世道,太过超前,纵然有人赞同,也只是少数,到底还是比不过学宫传承的善恶道理,有时候,我一直在想,坚持当真是正确的吗?”
中年文士张载厚讥诮一笑道:“正不正确,轮不到你来说,若是你能在诛心问辩中,将我驳斥倒,再来说师父的正误吧!”
赵谦之也不动怒,对着泥偶三跪九叩,一丝不苟。
“方两没了。”
这一句宛若平地惊雷,张载厚波澜不惊的心湖陡然腾起滔天波涛。
“但是,他的两个,不,三个,还有一个应该说是他代师收徒的我们的师弟,还有弟子,到了青云关。”
说罢,赵谦之站起身,走出了文庙。
言尽于此,剩下的,都与他无关,布局,往往只需要一句话。
这是老头子私下里教给他的,如今正好用上。
学以致用,学容易,用却难,就正如稷下学宫未曾正名的一位足以比肩圣人的君子所说的那样,知易行难,世间的道理,可以耳听面授,但若是想要真正把自己一身所学尽数用上,却是难于登天。
自身学问本就是象牙塔,其中的规矩,皆是由自己所定立,无论如何,是非善恶,皆可按本心任意西东,成败与否,不过是纸上谈兵,也许会苦恼,却没有性命之忧。
而世间的规矩,本就是由强、权定立,绝没有可妥协之处,输了便是输了,想要翻身,同样难于登天,除非,自身的学问与权势比之规矩更为强硬,毕竟如今的世道,是谁的拳头大,谁人说的算。
真理,在神臂弩的射程之内。
这是赵谦之说的,道理存于人心,只是同样也从心,因为人,本身就是个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