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下着雨,官道两旁尽是被淋湿了的沉默在风烟之中的绿柳,像极了那戏文本子之中,所说的东神洲洛都的初春,许是傍晚的雨撩拨着行路人的心弦。
骑在驴上的姜阿源披着蓑衣,韩慎打着伞,而王元宝可没有像韩慎一般打伞,油纸伞撑在雨中,确实有种莫名高深莫测的味道,但是却不实用。
绿竹书箱在这雨中,愈发显得苍翠,而且还不住地弥散着山水灵气。
这才是让王元宝最头疼的,修士遮掩山水灵气的手段术法,王元宝这个武夫是根本不会,财不露白,这个道理最是为人看中,而王元宝却是不想露白,也得露。
驴在雨中,人在驴上。
姜阿源能看见的,不止是前路的雾气弥漫,与龙场镇不同,这沣水国的雨,不仅仅绵密,而且温润,虽然没了雨中寒凉寂寥的意味,但也着实令人惊艳。
“烟雨暗千家。”
看得书多了,对这撩拨着人心弦的景致,总会不由自主地念叨起书中的诗句,方两的书橱里,不止是圣贤经典,更多的,还是诗词歌赋。
方两与老秀才一般,皆是从那个天下文脉,皆出自诗词歌赋的年代中走出来的读书人,那浩瀚的诗词星空,不仅仅是天下文脉的根源,更是一种信仰。
姜阿源与韩慎,看得最多的,学的最多的,也是诗词歌赋,虽然圣贤书中的道理,能够令人摸到权力与名位的门槛,也是敲门砖,但是姜阿源和韩慎却不是那贪恋权位的人。
再说,这森罗天下之中,王朝国家,能容纳女子做官的,也就只有内廷,朝堂之上,何曾会有女子的地位?
读书,其实不值是为了去货与帝王。
人不读书,同样可以活得很好,但是他们对于这个世间的道理,却只能停留在皮毛,一个心中楼阁宫殿的建立,不能仅仅只靠着人情世故,更多的,还是对于这个世间的了解。
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这是句悖论,但却能够从侧面说出为何读书人能够停留在青史之中,而身家巨富的走夫贩卒却只能埋没在世间浩如烟海的文字之中,籍籍无名。
王元宝练拳走桩之余,也没有放下书卷,他还记得方先生说过的话,即使不是读书人,读些书,总是没有错的,经世致用才是读书的目的,即使这书是为自己读的,也总比不读书要好上许多。
人情世故,多了利益纠葛,书中的道理,利益是利益,道理是道理,二者泾渭分明,却又相得益彰,这就是读书人的优势。
不过死读书,读死书的道学先生除外。
姜阿源吟出了诗集上的词句,自然是要有人去接的,韩慎这个不学无术,一直想着黑白通吃的家伙可不会把心思放在这里,王元宝腰间养剑葫里的酒,才是韩慎觊觎的对象。
想了想,王元宝道:“风烟默绿柳。”
说实话,王元宝对的并不工整,甚至连最为简单的押韵也没有做到,但是在姜阿源心中,却是最为工整,最为对仗的诗句。
在情人眼里,萝卜青菜也能成为白玉翡翠。
姜阿源银铃般的笑声,在沉默的烟雨之中,分外悦耳动听,给这沉默的路途,平添了一抹惊艳。
王元宝面色一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生拼硬凑出来的句子,自然是上不得台面的,姜阿源的笑,却不是嘲笑,而是发自心底的欣赏。
其中的滋味,只有两人自己能够领会。
韩慎这个梦想着成为戏文本子之中混世魔王一般存在的小魔王,只当是两人犯了病。
沣水国的都城就在不远处,但是给这莽莽的烟雨阻挡,行脚的路程不免慢了许多,即使是官道,在雨中,也是泥泞不堪,姜阿源还好些,骑在驴上,并不需要为这泥泞不堪的道路而担忧。
韩慎是走一步,就要甩一次泥,但是很快,又给这泥泞沾满。
王元宝无所谓,脚上穿的是草鞋,踩入泥泞之中,更为得力。
沣水国都城建立在一片群山环绕之中,天然的关隘,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要想进入沣水国的权力中心,也是最为繁华所在,就必须得穿过这青桐关。
只是按着王元宝给这泥泞不堪的官道拖累的脚程,只怕是晚上也是到不了青桐关的。
韩慎将脚上的泥,甩下,却又不小心沾染到了衣服上,着实令他恼怒不已:“好歹也是个比州府还要大的国家,怎么连条像样的路都舍不得修,害得我们在这烂泥里走路!”
韩慎的抱怨不无道理,但是他却忽略了一个事实,一个州府不修道路,或许可以理解为财库空虚,而一个王朝的藩属国财库底蕴深厚,却也不修道路的原因,就值得人深思了。
王朝藩属国不知凡几,即使是版图最小的,也得千里朝上,一条官道修建,耗费的不止是财库里的金银,更是百姓的人力。
财库之中的金银出自哪里?羊毛出在羊身上,是从百姓口中的嚼谷之中盘剥来的赋税,这是其一,修官道,所用的力役,也是百姓的徭役,这官道修来,群耗费的不止是金银还有民力。
另外,就算是有偿的修筑官道,这拨发的金银粮食又有几成梦落到修筑官道的民夫手中?
天下乌鸦一般黑,官员也是一般,即使官员不贪墨,那底层的监工小吏呢?
层层盘剥,落到民夫手中的,也就只剩下糠皮。
再者说,王朝与藩属国所寻求的,是安定,滥用民力,是大忌,当年盛极一时的大瑞王朝,三世而终,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滥用民力。
民夫造反,六十四路诸侯,十八处烟尘,一同推翻了大瑞王朝的国运与传承。
虽然大瑞王朝修建的运河如今仍旧在使用,联通着两大王朝的水上往来,互通有无,但这功在千秋的伟绩,在史官的笔下,仍旧是滥用民力民脂民膏的“典范”。
韩慎不清楚这个典故,能做的,也就只有埋怨。
傍晚的暮色愈发浓厚若是再不找处避雨过夜之地,只怕就要在这夜雨之中赶路。
诗者皆欢喜这夜雨之境,归期未期,促膝而谈,烛红摇曳,噗噗地灯花炸裂,剪去已经燃烧至尽头的灯花,窗外的池塘里,已经涨水满溢。
这样的情景,也只能发生在城郭的楼阁亭台之中,姜阿源想着诗集上的夜雨诗句,心中不免腹诽,若是把那些诗人扔到这泥泞不堪的官道上来行路,他们还会做出这样隽永且清新的诗句吗?
在泥泞不堪的官道上艰难行进的诗人模样在姜阿源心中浮现,狼狈相着实令人禁不住要发笑。
“噗嗤”一声,姜阿源还是笑了出来,脑补就是如此的快乐,平常只存活在书册诗句之间的诗人给这一脑补,以一个全新的形象出现在眼前,怎么能不让人发笑。
韩慎翻了个白眼,这个骑驴也不老实的傻女人又想到什么了?果然,人都说女子莫名其妙的的笑,是成为痴傻儿的预兆。
古人诚不欺我也。
王元宝自然也听到了姜阿源的笑声,只是没有回头,官道前面的路旁有一座山,虽说沣水国群山连绵,官道两旁也不少山,但是那都是看近实远的,而前面的,却是实实在在地在官道旁。
而隐隐的雨雾之中,那并不高的山上,有一抹微弱的火光。
能在雨中看见火光,那肯定是有避雨的地方,即使是鬼火,那也得有荒废的祠堂或者庙宇,若是有阴物鬼魅,从老道人身上搜刮来的三阳挑灯符还有许多,其他的符箓也不少,总归是不用惧怕阴物鬼魅的。
相比于阴物鬼魅,在雨中最应该思虑的,就是该怎么过夜。
王元宝道:“前面好像有一座祠堂,我们快点过去,这天色愈发的深沉,要是再耽搁一会儿,上山就难了。”
官道尚且给这莽莽烟雨淋湿泥泞不堪,更何况是人马牛羊走出来的山道,上山容易下山难,这是平常时候晴天白日里的说法,夜雨声烦,山道湿滑,只怕是上山难,下山易。
韩慎也看到了雨雾之中的隐隐火光,心中的恐惧陡然升腾而起,那说不定是鬼火,而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就是怕鬼,脸色骤然苍白,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里边不会有鬼吧?”
姜阿源闻言倒是给气笑了,平日里说着要做混世魔王一般的家伙竟然怕鬼,虽然姜阿源也怕,但是这么直白地表现出来,未免有些太过胆怯。
要不是姜阿源骑在驴上,早就给韩慎这个家伙一记爆栗,太丢人了!
王元宝笑了笑,道:“有鬼也不怕,你不是要做混世魔王的吗?正好去练练胆量,你说,堂堂地混世魔王要是怕鬼,岂不是给人笑掉了大牙?”
韩慎脸色苍白,还死鸭子嘴硬道:“我怕吗?我这……我这是担心姜阿源,她怕鬼!!”
姜阿源没好气地道:“也不知道谁在镇子上夜里连房门都不敢出,还给一只夜里出没的猫给吓尿了裤子。”
猛然给人把自己的短揭了出来,韩慎因为害怕而苍白的脸上,绯红异常,也不知道是给羞臊的,还是给姜阿源气得。
“谁怕鬼!走,咱们这就去看看!”
眼见激将法奏效,王元宝和姜阿源相视会心一笑,有些人,就是逃不过激将法的藩篱,就像是韩慎,明明怕得要死,结果给两人一激,心中的恐惧变成了激愤,水到渠成。
官道荒山,夜雨声烦。
这样的景象,像极了戏文志怪本子里的书生避雨,却在荒庙里遇见了绝色的阴物鬼魅,虽然恐怖,其中的香艳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只不过上山的,没有翩翩君子的书生,王元宝充其量也就是个读书的武夫,而韩慎这个毛头小子,连毛都没有长齐,自然也算不得读书人。
火光越来越近,王元宝从怀中摸出来两道三阳挑灯符,递给姜阿源和韩慎,道:“把这道符箓贴到自己额头上,等会儿若是有了变故,赶紧往山下跑。”
接过符箓,韩慎和姜阿源点点头,把符箓贴在了额头上,一股温暖的热流从眉心直达脚底,给这夜雨弄得冰冷的身子,倒是开始暖和起来。
三阳挑灯符不仅仅只是挑起阳气旺盛燃烧的符箓,阴物鬼魅最怕的,不仅仅是天地之间罡风吹拂,阴火焚烧,很多的,还是人身上的三把阳气火焰。
坐落在半山腰的山神庙,早就荒废,没人供奉香火,也没有庙祝修葺庙宇,荒废是意料之中的事。
若是不荒废,那就是妖魅所为。
事出反常即为妖。
王元宝把手搭在腰间的思无邪上,而左手也是拳意流转,进门与出门,都得谨慎,身前跳出来,和背后插刀,这些江湖手段屡见不鲜。
更何况是荒山野岭的,破败山神庙,这可不是请客吃饭,到底身前身后出来的,都是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