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南辕北辙
一二八师师部。王师长获悉电文内容,喜在眉梢,向杨参谋长吩咐道:
“通知周连长,禁闭室撤了。军委会重新恢复工作。”
喜从天降。和将军的命运果然系于一纸《江汉战事实况》,当即对重庆与杨参谋长感恩淋涕。也是,他的自由一方面来自重庆的施舍,一方面来自杨参谋长的鼎力相助。至于王师长的性子,领略过了,心中有了底。
下达解除禁闭的命令,王师长内心仍有不悦:重庆愿是许了,数字也详尽,但,物资在哪儿?几时到达?
不能坐等。他叫住出了师部的杨参谋长,命令道:
“军委会务必尽早查清民进号往来规律,以便准确无误地执行接收任务。”
“是。”
杨参谋长诺毕,向伫立一旁的和将军使了眼色。和将军会意,偕同杨参谋长出师部。军委会虽已不是禁闭室,仍是乱糟糟。杨参谋长半路上向和将军表明意思:
“我清楚你之前护送过械备,也熟悉民进号。不如这样,你先行一步,领着从监利码头带来的军统随从蹲守新堤港,做好接收前的准备,我随后就到。”
感谢上帝。和将军重见天日,精神抖擞又踌躇满志。顾不了与杨参谋长谁是上级下级,“啪”地一个立正向杨参谋长行了军礼,一声“保证完成任务”,整队出发。
和将军出了峰口,不向新堤港挺进,南辕北辙走马口、过府场,向监利急趋。这是为何?难道他忘了肩上的重任?
不是。夫人、女儿连同五箱宝贝,自监利港分手杳无音信,这扣在心头的结,一日不解一日不安。这次获得自由,他要利用亲手安排的观察站,寻着家人再去执行任务。
回顾来,和将军与家人分离是一九三八年的八月末,二度从宜昌折回监利是九月初。当时监利城人心惶惶、炮声隆隆。董县长疏散民众时,青绸和洋装携家人还在城内苦候。按时间推算,他与家人见得上面。但,和将军以党国利益为重,错过机会。而后从董县长口里得知家人的去向与行走路线,民进号上的噩梦就无法驱逐了。伴随噩梦的还有不祥的臆想:
柳关毗邻瞿家湾,瞿家湾驻着新四军,不安全;而华容道,一代奸雄也曾在此失魂落魄,不利市。当然了,前一个顾虑是他对新四军的偏见,后一个猜测彰显他也唯心。
对新四军的偏见是痼疾,与工作性质和上峰怂恿有关。不过,雾里看历史未免模糊不清。就算三国时曹孟德与之生死相擦,元末陈友谅在此也魂飞魄散,岂不知国民党五次围剿它依然红旗飘飘。险在哪里?可想,他的臆想里含有混淆的私念。
别亦难,相见更难。和将军这趟撇了要任的寻亲之旅,结果会是怎么样,是即将叙述的话题。而和夫人与江玲、江琴现在流落何处?兴许我们知道些许,只是不够全面。那,让我们沿着时光的长廊,再一次逆行至监利城的那一场离别说起。
当时和将军随了民进号离开,监利城渐渐空虚。和夫人与一双女儿没辙,青绸与洋装一嘀咕,拿了主意紧跟最后一批难民向柳关进发。这当儿发生两件事。两件事对和将军来说一好一坏。好事是摆脱“烫手的山芋”与迁升。这不,我们先前改口叫和将军了。那,坏事情呢?
这得从和将军赴任前说起。他临行前布置了三个任务:一是“山芋行动”、二是摸清李克珍的老底、三是组建观察站。三个任务未曾有消息,履新之时差点惹上杀身之祸,受到软禁。以至于同僚们“山芋行动”圆满完成、李克珍的老底整理成文、观察站初步建立,和将军再次人间蒸发。冷铁林得知他调往军委会,放了屁不管闲事,恼怒了:
姓和的,越权指挥不说,拿老子们消遣呢!
幸好他不知道和将军此时正在禁闭室里受煎熬,若是了解详细,兴许会补上一句:
活该!
冷铁林牢骚发了,人也轻松了。李克珍的材料搁起,观察站撤销。可惜的是,无端被和将军消化了十几个人。好在“山芋行动”受到重庆嘉奖,怒气消了些许。
监利观察站在和将军眼底,先行一步筹划。等到人力、物力、财力耗了,上峰下令撤销。观察站的余孽们不高兴:
他妈的,人工轿马奔波劳累,玩着过家家的游戏。既是二处指示,撤就撤呗,哪里不是混饭吃?好在他们有些手段,顷刻达成默契:玩也要玩个痛快,监利一游得留个纪念。所谓纪念,说白了就是干一票。怎么干?改头换面就行了。混迹军统,这些行径于他们入行前入行后时有经历,轻车熟路,完事走人,谁人知晓?
那会儿,和将军向着峰口行,家人奔向柳关去。除了心连着,道路风牛马不相及。“观察站”自有了打算,注定有人倒霉,谁倒霉仔细一琢磨,说不准估摸得八九不离十。当然,如果估摸不准,麻烦继续读下去了。
说转来,倒霉者注定难逃一劫。即使“观察站”不动手,另外两人也蠢蠢欲动。这两人自接受一个莫名其妙的任务,半路上主子也跑了。水上到陆地,一个子儿未到手,心儿悬起。且无缘无故到处转悠,不知道图个啥?前途未卜,鱼儿就在口边,不如就此了结这趟枯燥又漫长的苦旅。
真是怵目惊心。和将军身边之众全都长着一颗狼子野心。
和将军满怀憧憬又是轻装,疾步如飞。而家人,五只木箱雇了两架独轮车,娘儿仨乘了两副轿,多出青绸和洋装步行断后。火把堤、鸡鸣埠、卸甲河、埋甲口四处险地,趋向新县府人马壮大,顺顺利利过了,顺便也证明和将军杞人忧天。及至听说柳关破开垸子看见,有一阵无一阵落起小雨。车夫与轿夫疲惫至极,一路又冻又饿,懒心懒意生了厌倦。独轮车叽叽咕咕,轿夫磨磨蹭蹭,节奏合着,落在大队人马后面。到了分盐与四百亩交界处的伤心堤,与队伍断了线。遥望,万人足迹的官道上,蚂蚁般独轮车两架,轿子二副,心怀鬼胎的青绸和洋装二人。
走着走着,雨大了,路窄了,青绸和洋装机会来了。可惜,机会是来了,不属于他俩。尚不知情的青绸与洋装陡地听见马嘶人喊,误为雷声助威,正好浑水摸鱼。不曾掏家伙,心虚地调头一看,一伙强人气势汹汹而至。冷雨打在脸上,也浇凉了他俩的心。醒悟不是机会,是歹运的当儿,懵里懵懂被人抢了先。
青绸与洋装纵然见过场合,地也生,人一双,胆怯。手脚不如来人麻利。慌乱中,青绸不及拔枪挂了彩,倒地“呜呜”嚎叫。洋装见状魂不附体,枪也不拔,只恨娘给生了腿而不是翅膀。好在此时腿也灵便,跳羚似地越过两架独轮车,并行轿子旁有了飞跃的感觉。眨眼消失在纵横交错的河湖沟壑中不见踪影。
前轿坐的是和夫人。窄道一边是隆鑫河,一边是荒芜的稻田。轿夫有气无力哼着走调的花鼓戏文,心态也沉浸在“关公战秦琼”意境里,听见后面乱,即刻蒙了头。不仅忘了卸轿,如哪吒般脚下生出风火轮一路狂奔。渐见后面断了追兵,拣一条僻静的小路来到四百亩界面。抬眼看见“天佛寺”三个大字,醒悟肩上的轿子还在。菩萨保佑,脚力钱也不要,捡条命就不错了。麻利地将和夫人卸下,安慰的话语存在肚里,肩了空轿寻路回家。
后轿坐着江铃与江琴,轿夫合着戏文节拍走着舞台步子,忽听耳边“呼呼”响,旋即轿竿上“砰砰砰砰”火花四溅,即刻明白原委。顾不得腹饥劳累道路泥泞,齐步开跑。无奈一对千金太沉,舞步尚可将就,长跑受不住。出于本能省下号子,手脚齐整将轿子抛入隆鑫河,空手空脚寻求生路。
独轮车幸运。落在后面跑不脱,索性歇脚以观动静。这一观不打紧,霎时明白强人寻财不拿命,不慌不忙地卸了五只箱子,连捆绑的绳索也不落下,空车转回。除了脚力钱没有着落再无遗憾,反正劫的不是自己的财。
“观察站”的余孽们费了几粒子弹,撂倒一个障碍,吓翻一副轿子。大喜之余清点“战利品”:一个中弹的保镖,由着他翻来覆去嚎啕。五只大木箱,撬开却是字画书籍及零零碎碎杂七杂八,看来不值钱。河面上两个湿漉漉的女子,借着求生的欲望爬上浮起的轿顶,虽然清清爽爽,怕是有来头,胡来了留下把柄,隐忍了肮脏的念头。想必值钱的东西在前轿,既不理“呜呜唉唉”的青绸,也不管水中女子死活,分出一拨人紧追。追到头,一座庙,一个女人哭天抢地呼儿唤女,轿子了无踪影。想是财物随轿遁去,摇头自认晦气。回头聚拢核计,唯一的收获是青绸手里的驳壳枪。好在这东西紧俏,应付得几顿酒钱,也算没有白忙活。
遭此一劫,和夫人、江铃与江琴及青绸、洋装各奔东西。分散后平白无故又生出许多事。简短概括来,洋装逃离后去找老上级李克珍;青绸挂彩留在伤心堤等人施救;和夫人悲痛之余受天佛寺不弃隐入空门;江玲、江琴在隆鑫河里借着轿子的浮力保住生命。如若与前文小女子拿青花瓷碗向刘管家讨粥联系起来,还得加上一句:
她们拿小皮箱里的珠宝贱卖,熬过了一段悲伤的时光。
除却读者,无人知道这一劫与和将军筹备“联络站”有关。当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若说青绸与洋装生了歹念罪有应得,那么和夫人与江玲、江琴却是无端受了不应该的委屈。
这一切,正是和将军尚不知道的坏事情。
明朗了和将军的好事情与坏事情,又知晓他履新不成,关着禁闭,编纂《监语密码》,由《江汉战事实况》改变命运。那么,获得自由后他置任务不理而南辕北撤,一清二楚了。
若是有人不明白,可以哆嗦一句,他惦记着家人和珍宝呢。
可不是?和将军马不停蹄,一天一宿进入监利,直奔新县府所在地。不及至柳关,半路有了家人消息。一打听,此地名叫四百亩,一对女儿滞留在县参议赵心朴的宅邸。他窃喜,即刻就去赵府领人。行至半路又改了主意,沸沸扬扬处事,若赵心朴借此要挟,难免尴尬。直接与之会面生出许多枝枝桠桠,不如??????不如安排手下确认再作商议。
谁去呢?当然是瞟眼。从他初次与和将军见面,拿了照片就有断定,可以佐证是一个脑子活络的人。另外,不仅脑子活络,跟随和将军半年,担惊受怕没有一句怨言,还很忠心。
可惜大白天里去会赵参议,不是那么简单。赵府驻扎吴连长,扛枪的不好打交道。好在瞟眼效绩军统,火里水里都趟过,办法也是有的。当兵的怕长官,他打了将军牌。糊弄了哨兵,斜刺里横出一个人不好对付。这个人就是钱参谋,钱参谋将之拿做奸细对待,瞟眼袖里落下几块银元变成座上客。钱参谋长将之引荐吴连长,吴连长一个粗人不吃这一套。即时将军牌作废:
“哪里来的什么活将军死将军。老子当兵吃粮,扛枪打仗。日本老东还远着,他来这里干什么?”
刘管家也在大堂里坐着,听说了“和”字,联想到老爷收留的一对女子。一打探听说有事要见老爷,想是老爷的客人。与吴连长招呼过了,引领瞟眼来到后院见赵心朴。
赵心朴揣着蹊跷与之简单地一交流,瞟眼的来意心中明了。瞟眼告辞时,和将军需要的信息揣进肚里。唯一的遗憾,没有亲见和将军的两个女儿。
信息反馈给和将军,和将军惊诧。原以为夫人及五箱珍宝俱在赵府,遗憾的是赵府仅两个女儿。
怎么回事?和将军沉吟地望着四百亩,透过缭绕的烟雾,赵府如海市蜃楼依偎着隆鑫河。两颗耸入云端的老柳,随风一拂,仿佛一对女儿在向他招手。幻觉里,女儿们的眼里含着嗔怒。和将军打了寒颤,也许嗔怒是在责怪自己。
责怪否?倘或她们知道打劫者是父亲手下,因父亲安排无果生了牢骚,牢骚发酵而起歹心,并且不偏不倚瞅中她们,导致受惊受罪、母女分离,责怪一下不为过。诚然,她们不知道。岂止她们,和将军也蒙在鼓里,幻觉仅是遐想。
和将军歉疚过后,忆起民进号上的别离,掐指一算已有半年。半年过去,夫人是否健在?女儿们是否笑着?他渐渐牵出一缕不安。许久,怔怔地向瞟眼打探道:
“赵府里,是否见过左脸一颗痣或者一笑两眼成一线的两个小瘪三?”
他指的是青绸和洋装。这两个家伙他知道出处,不知底细。少了自己在身边,他们是否尽职?抑或半途而废?和将军不安的来由目前止于二人。瞟眼两眼望天,回忆道:
“没见过。赵府里都是兵,足有一个连。陕籍口音也有,苗子也有,个个凶神恶煞。听说令爱住在花园里,与这些兵隔着几道房子。又听说她们甚是活泼,正在隆鑫河里划船呢。”
“这么说来,你没有见着她们?”
“在下急着回来,没有见着。”
“不打紧,无恙就好。”
“要不要接她们出来?”
和将军没有回答。夫人哪里去了呢?青绸和洋装哪里去了呢?两个小瘪三应该没有胆量劫持夫人。如果他们有鬼,怎能放过女儿们?那么,江玲与江琴为何落在赵府?和将军忽地一个哆嗦,疑虑转到赵心朴身上。赵参议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收留女儿的举措是否有不可告人的企求?思于此他一阵眩晕。
此时的和将军,不仅身体累,思想也用之过度。他想需缓一口气,养养神,可思绪停不下来。还没有回瞟眼的话呢,瞟眼的建议他拿捏不准,不好直面回答。一通琢磨,下令道:
“不妨先住下再说。”
瞟眼择一户空寂的屋子,吩咐手下打理干净,权当和将军的临时指挥所。和将军未曾进屋,四周一溜达,齐齐整整的房子列着长蛇阵,随着隆鑫河的弯曲而扭转。门前石凳石桌依然,屋后杨柳枝叶发青,所有的屋子全都空着。环顾,地里疯长的野草簇拥茁壮的自生稻;仰望,沉寂的烟囱上几朵飘忽的白云;回顾,静谧的小道伴着流水的声响。人呢?
没人。牲畜也无。
哦,原来是一座废弃的村子。很好,和将军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地方。
其实呢,这儿原本是兴旺村。这段往事的开头,富贵母子就是打这儿离开的。娘俩走时虚掩门,好让过往的行人落一落脚,避一避风雨。历经近一年,这屋子在接纳了众多的疲惫行人之后,好客地迎来了和将军。只是它多舛的命运与和将军的波折迥异。和将军的经历我们说过或者正在说,而兴旺村的凋零,源自战争与壮丁、匪乱与瘟疫。因此不仅它暂且的主人脸上写满哀伤,村子干脆被人直呼伤心堤了。值得一提的是半年前和将军的家人遭劫也在此地。只不过啊,此地从兴旺村更名伤心堤,在走向颓败过程中,除和将军的家人又遭一劫之外,在我们描述其它事情的间隙,不知上演了好多伤心的故事。
伤心堤的悲哀和将军不知道也不关心,他关心着家人。草草住下后,派人打探夫人的下落,自己查看了四周的地形,对赵心朴的为人作了详尽了解之后,安排瞟眼备了银两去接女儿。而他,坐在屋子小桌旁正焦虑地期盼。
算他没有看错瞟眼,女儿们在他的焦虑中终于回到伤心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