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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笛音与歌声(1 / 1)

每一部历史都有遗落。那些淀于泥土或被忘却的,或许更容易受到珍藏与回味。

岁月蹉跎,灰烬成冢。逆行历史的长廊,一九三八年的江汉一片荒凉。受战火灼伤,时光一路摇晃、蹒跚,迟至五月才步入夏季。纵然草青花香,往昔的繁荣随了暮春一同遁去。一样的天高云淡,一样的和风抚柳,不一样的是多了一份心碎的忧伤。这忧伤飘至江汉深处,一座隐匿的村落也在怅惘。这村庄虽蜿蜒里许,仅存两缕炊烟飘荡。

霎那,一只烟囱断了线,袅娜云层。

落眼这间断烟的屋子,一个中年妇人解了围腰,灭灶头、收碗筷,然后净屋子、拂神龛,手脚不停却一脸忧虑。一切打理好,她拎着细软出屋,掩上门时一声轻叹。惨淡地挂上锁,想一想又没有摁下。返身一瞅,门前杨柳青翠,走过去挑一颗硬实、挺直的幼枝一摇,连根拔起:

“嗯,是颗好苗,可惜生不逢时。”

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将幼枝的一头系上细软包裹,一头系上换洗衣裳。挽一蓝早熟的蜜桃,直起身向河边招手。

河边一个小伙子响着笛,身旁一个小姑娘在倾听。小伙子遥知她意图,息笛别在腰间,与小姑娘挥挥手,转瞬立在她身边。这时候,妇人说话了:

“走呢,富贵。打今后,咱娘俩就是赵老爷家的长工了。”

可想,小伙子叫富贵,妇人是他娘。富贵疑惑地肩起挑子,脸上看得出有“不情愿”三个字。他慢腾腾才几步,回头小姑娘留恋地紧随其后,鼻子顿时一酸,想哭。

“走吧。”他娘催促道。

富贵忍住眼泪,赌气地迈开步子。才几步,回头若有所虑:

“娘,咱家还没上锁呢?”

“不用锁了。这年头兵荒马乱,避灾逃难的一发又一发,若是能给他们躲一躲骄阳或避一避风雨,便是咱娘俩积下德了。”

这是他娘的一番心思,他也觉着在理,然后身子一悚挑子换肩,坦坦然然步子就大了。不一会儿他娘落在身后,气喘吁吁地召唤道:

“慢些,富贵,娘跟不上呢。”

富贵回头,娘落得远远的。他驻了足,小姑娘的迷惘又现脑海。往后,兴旺村只有念儿妹妹一家人了,谁给她吹笛呢?他带着惆怅待娘跟上,不解道:

“娘,为何要给赵老爷做长工呢?”

“闹东洋了,赵老爷家里缺入手啊。”

“那,赵老爷是好人么?”

“是好人。”他娘应道,“兴旺村已是无人之地,你能留下,全靠了他帮咱县上说话。”

“长工就是奴才,我情愿去当兵。”富贵倔强道。

“富贵啊,咋能伤娘的心?‘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赵老爷好意留下你,咱得记着报恩才是。”他娘顿一顿,接着道,“况且,赵太太也慈悲,娘和赵太太还是天佛寺的香客哩。”

“爹咋说地主老财都不是好人呢?”

“哪儿的话。你爹前些年在赵老爷家打长工,盖的是新棉新絮,吃的是白花花的米饭。年末,赵老爷的佣金里还捎带许多年货。他看你愚劣,委刘管家驮来一沓书,许诺你去了,叫赵小姐教你识字。你说,这样的人不好么?”

“听说爹在洪湖,搞土改、分田地,整治的就是赵老爷这样的地主老财。”

他娘四周一望,掩了富贵的嘴:

“小声些,这儿是白区。你才十几岁,少管这些‘咸’事‘淡’事。”

受娘惊吓,富贵无话。穿过一片幽暗的森林,老远看见赵府高大、宽敞的宅邸,他又紧张了。想到阔宅里住着教他识字的赵小姐,腼腆地向娘探询道:

“娘,您见过赵小姐么?”

“见过,赵小姐和你同庚,水灵灵的。她最喜欢吃娘腌制的咸菜、酱瓜、萝卜干了。每次去汉口读书,娘都要装上一小坛她才上路。”说到赵小姐,他娘脸上失了忧虑。

富贵想起候小姐,对人没个好眼色,动不动唤出大黄狗咬人,疑虑道:

“怕是和侯小姐一样,恼了也翻着白眼骂人?”

“才不是哩。赵小姐晨起读书,午后练字,晚习女红,比侯小姐晓事多了。”

挑子在富贵肩上“咯吱咯吱”响着,没进赵老爷的门,他揣摩起赵小姐的模样。冷不丁他娘叮嘱道:

“进了东家门,记得给老爷磕头。”

“晓得。”

“也要给赵太太磕头。”

“晓得。”

“若是老爷叫你平身,你咋说?”

“谢老爷。”

“这就对了。咱们虽是下人,礼节不可丢。纵然贫苦,志气不可少。娘给你取名富贵,这心里头啊,“富”字不看重,看重的是“贵”字。这“贵”字呢,是教养、道德、品性、根本,是咱们贫苦人家世代不可丧失的尊严。所以啊,进了赵府你不仅要口齿伶俐,手也要灵、脚也要勤,免得赵老爷轻看。”

“晓得!”

赵府宅阔人少,富贵娘叩门,半天不见动静。富贵的挑子才歇下,大门“咯吱”一声开了。门内,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招呼道:

“哟,这不是富贵娘吗?老爷在客厅里候着呢。”

富贵娘回了笑,转头富贵:

“这是老水伯。富贵,作揖。”

富贵撅着屁股一个长揖,肩起挑子随娘进屋。老水伯接过,手一挥:

“快去给老爷磕头,我来。”

赵府好大,娘俩走了一进又一进来到客厅,太师椅上,赵老爷威严端坐,赵太太一旁侍立。富贵娘请罢安,富贵在局促中依次磕了头。赵老爷点过头,没说平身回了卧室。赵太太笑脸迎上前,引娘俩去到后院住处。

江汉一马平川,源于长江与汉水冲积而成。它位居长江中游,湖北省中南部。西起枝江,东迄武汉,北至钟祥,南接岳阳。而四百亩,正处天水交接的平原南端,相邻洞庭湖,跨越监利、洪湖两县,盛产水稻棉花、鱼虾莲藕,是*的半个粮棉之仓。

此地虽好,赵老爷心里乱。九?一八事件,东北陷落;卢沟桥枪响,北平失守。接着华北沦陷、南京、上海相继丢失。眼下,华中枪声遍地,江汉空战正酣,大武汉保得住与保不住还是两个字。眼看早稻弯腰,一拨一拨的男丁抽派到沔阳修筑工事,第三拨出发半月,第一拔不见回来。刘管家北上打探消息,四、五日没个音讯。再迟两个月,金灿灿的稻子就要糟蹋在地里。

“心朴啊,你一心惦记稻子,难道一点也不记挂咱们的仪静?”赵太太这几日惶惶的,一心记挂着汉口就学的女儿。

赵心朴一声长叹,他岂有不记挂女儿之理?有些事太太不知道,国难当头,北京、上海、南京的学府都已西迁南移,武汉女中听说也要迁至长沙,倘长沙不保,恐怕只有昆明才能立身。他不想女儿颠沛流离,思忖让她回家。这事已有打算,且做了安排,他安慰道:

“不必你费心,国军一二八师就要开进来,古营长在汉口开战区预备会,仪静我已托付他。待刘管家一回,我派他去南襄河码头接应。”

“原来你指望前些日子征粮拉差的古营长?我看他贼眉贼眼,不见得靠得住。”赵太太仍有疑虑。

“行武之人粗野,我和他是拜把的兄弟,这点小事你放心。”

傍晚,隆鑫河两岸黄橙橙地绵延数里,盼望已久的一二八师开进四百亩。家乡有保,赵心朴稍安。燃灯时分,刘管家回来:

“部分民工就地入伍,一二八师扩至九个团,师部已抵峰口,看来武汉有保。武汉保住了,四百亩固若金汤。老爷尽管放心,以后可以睡安稳觉了。”

赵心朴欣慰地点过头,话锋一转:

“剩余民工呢?”

“明早返家,四百亩稻子还有救。”

赵心朴一句“你幸苦了,早些休息”打发了刘管家,悬着的心归了位。他已不惑之年,一把老骨头不想东躲西藏,家乡无恙最好。一二八师他听说过,出自西北军,后为新编陆军三十四师,抗战伊始参加淞沪会战,嘉善的一场阻击打得鬼子落花流水,算是一支有骨气的队伍,保住江汉问题不大。想着想着心里舒溜,“噗”地灭了灯歇息。正解衣,又见打门响,开门一看,原来是古营长的信使:

“朴兄亲启,吾将率部进驻沔阳。战事吃紧,不能将令爱亲送府中,有愧义兄。好在派人送至沌口,随台儿庄移防官兵沿南襄河逆上,明天中午抵北口,望派家丁接应。愚弟上校团长古振甫奉上。”

读罢,赵心朴欣喜女儿脱险之际,对夫人一笑:

“古兄弟不愧粗中有细。乱世出英雄,都升上校了。看来我这个把子没有白拜,今后有得靠。”

天明,赵太太思女心切,催促派人接应。赵心朴皱着眉,一言不发。也是,刘管家天未亮出门,十里八里地慰劳返家民工,让他们静心坐守家园,以免贻误双抢。老水伯蹲守湖田,严防盗贼土匪抢割。再说,青黄不接的季节,得早早收了稻子犒劳抗日部队,哪里分得出闲人来?他因无以应对,兀自在客厅里踱步。

“不如叫富贵去,这小子手脚麻利,劈柴挑水井井有条。闲时摆弄一只竹笛,是个好后生。”赵太太看他有难处,建议道。

“这小子?”赵心朴摇摇头,“是我向董县长保下的,一个愣头青,当兵都不够格,何曾出过远门?”

赵太太道:

“北口码头不算远,来回不过四十里地,给他交代清楚,我看能行!”

“还有谁信得过?依你。”赵心朴无奈。

“那好,我去给他娘说。”赵太太丢下话,去找富贵娘。

富贵在赵府里听娘吩咐、看东家眼色,除了口嘴不甚伶俐,手也灵脚也勤。这日也不例外,辟柴、担水、扫地、洗菜,歇了斧头是扫帚。才闲下,“咿咿呀呀”响着笛,抬眼见赵太太望他笑,他也咧嘴笑。赵太太招他过去,他一溜小跑立在面前。赵太太端详他一阵,和蔼地问道:

“北口知道吗?南襄河码头去接小姐,你怕不怕?”

富贵自进赵府,心里挂着赵小姐,时刻盼着识字。听了赵太太的话,高兴道:

“刘管家说过,一溜直的官路,没什么可怕。只是,小姐长什么样呢?”

富贵娘抿嘴笑,赵太太也慈眉善目地笑:

“长什么样,去了不就知道了。”

富贵一声“好哩”当即应承。他娘望见太阳刚泛红,吩咐他吃过早饭再去。富贵装不下事,又惦着赵小姐的模样,草草吃过,嘴一抹要上路。他娘给赵小姐备好午饭,拿出一双新织的草鞋:

“快穿上,光着脚板要起泡咧。”

一阵风的当儿,富贵将草鞋蹬在脚上,喜滋滋地牵出枣红马,又被娘拽住:

“小姐是贵人,平常腻了鱼肉,捎去的午饭里娘埋了些咸菜、酱瓜、萝卜干,你可要督促她吃过了上路。”

富贵跨上马背,一声“晓得”,娘的嘱托落在身后,远远地听见娘还在唠叨:

“悠着点,小姐有个闪失,罚你两天不吃饭。”

富贵偷偷一笑,马鞭一甩尘雾一片。那一路,他的心儿也在颠簸:想到就要见着渴慕的赵小姐,忐忑地慢了步子,笛儿山响;掠过赵太太慈眉善目的笑和娘的叮咛,息了笛又一阵疾驰。

不觉中,北口已在枣红马的蹄子之下。他慢了步子,猜想那道野花烂漫的屏障就是南襄河大堤,下马沿坡而上。到得堤上一望,心儿一紧,河心一溜儿的大驳船、堤畔满满当当好多人,全是台儿庄凯旋的国军,哪里有他渴慕的赵小姐?

蓦地,人群中一团耀眼的翠绿一闪。他仔细一瞧,却是亭亭玉立一女子伫立船头,在骄阳的照射下搭手瞻望。可是赵小姐?富贵一边思想着一边下堤接应。才临水边,那女子“嗖”地一跳,一个趔趄跌在他身上。他扶住打量,这女子鹅蛋脸,修长的身材,拎一只柳条箱,那炫眼的翠绿原是她身着的旗袍。女子因这一跳有些仓促,不仅溅了富贵一身水,自己也湿透。富贵松开手,感觉她不仅装束怡人,着急的样子甚是好看。

随即,女子羞赧地报以他一笑,道一声:

“谢了。”

好甜的声音。富贵举目张望,就眼前一个女子,想必是赵小姐。他壮胆试探道:

“你是赵小姐吗?老爷叫我来接你哩。”

这女子蹊跷:

“咦——我怎么没有见过你,你是谁?”

“我叫富贵。我娘说,你最喜欢吃她的腌菜,她怕你饿着,午饭也叫我捎来了。”

“哦,原来是富贵,听你娘说起过。是了,这马也是认识我的。”赵小姐接过饭盒,没有见着心仪的家常菜,“我不饿,午饭留着你吃。”说罢,回首岸边挥挥手,与官兵作别。

富贵开启道:

“我娘说了,这是专门给你备的。咸菜、酱瓜、萝卜干在米饭里面埋着呢。你万一有什么闪失,娘罚我两天不吃饭哩。”

赵小姐眉头一皱,忽又豁然了:

“有这事?既然这样,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终归是文化人,话也中听。富贵想着咧嘴笑了。赵小姐打开饭盒,诚如富贵所说,心仪的家常菜埋在米饭里。待她匆匆吃过,富贵拿柳条箱在马背上捆绑结实后,四肢着地躬起脊背:

“小姐请上马,咱们回家。”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过后,赵小姐说:

“起来吧富贵,难道叫我踏着你的身子上马?”

富贵不解:

“那你要怎样?我娘就是这样说的。”

“这里听我的,抱我上马就行了。”

富贵为难,两只手在衣襟上擦了几擦,合起来搓了又搓,甚感羞愧。赵小姐嘟着小嘴迫不及待,他索性闭了眼,抱起赵小姐送上马背。然后带着一副忐忑又惊羡心情,上堤时在马后,下堤时牵着缰绳,一上一下的大堤,野花的芬芳伴着赵小姐的幽香,他心醉得稀烂。

上了官道平坦了。一路前行,太阳当了顶,遥见网埠头在眼前,离家只有十几里地了。

“贵,”赵小姐在马背上轻唤一声,“你看,路边的桑椹子累累垂垂又红又紫,口渴了我想吃哩。”

富贵听了,踮脚拣熟透的桑椹子摘了,河里洗净,荷叶包着递给赵小姐。

走着走着,赵小姐轻轻地又唤了一声:

“贵,看见河那边的栀子花么?白灿灿的好香,我要摘几朵带在头上。”

富贵听了,卷起裤腿趟过小河,不一会儿抱回一捧硕大的栀子花。

好一阵子,马背上再没有声音。富贵悄悄回头,原来赵小姐打起盹儿。他随即吹响竹笛,清清亮亮的笛音唤起赵小姐兴致,她放开嗓子唱起了歌。

那是一九三八年五月里最晴朗的一天,歌声和着笛音,笛音伴着歌声,回家的路,好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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