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如今我肚腹空空草鞋敝履趴在地上,被一众壮汉拳打脚踢,着实没法在这副光景下继续忆甜思苦,谁来救救我先?!
“住手!”
感谢老天,终于派来一位神勇大侠!我眼皮都没抬一下,连滚带爬抱住那人的腿,军靴?往上是……黑甲?再往上……熟人?!心一凉,立马放开爪子往回爬。哪知再转头,“一条缝”已是呜嗷乱叫着被按在泥里,全无先前的跋扈劲。
“少帅?”那人揪住我衣领一把提将起来,左看右看,突然大笑,“果真是三郎,你可让末将好找啊!当年老将军枉死,不日又传来你亲帅墨机军覆没北疆的消息,大家都以为,以为你,”他顿住,眼眶子倏地红了。
我被衣领勒住,脸色与他红到一处,咬牙切齿道“我没……”
他见我神色激动,颇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叹,又是一阵哽咽,“是啊,你没死真是太好了,总算给重家留下一点血脉!”说着,抹去一把涕泪,很是欣慰的尽数拍在我身上。
我嘴角抽了抽,一翻白眼,艰难抓住他手腕,终于松出半口气,“我没……气了!”
他忙松了手,我急喘几下,指着哼哼唧唧的“一条缝”道“谢梁将军搭救!小人身无分文,没什么可报答的,那人身上的玉佩就留给将军冲饷银吧!”说罢,反身就走。
梁均毅是我爹爹的副将之一,空有一副忠肝义胆,却是一根筋的驴性子,当年爹爹手下十三名副将尽数被杀,真不知凭他那脑子是如何死里逃生的。此番他来,倒不像是擒我的,难道是沙城将有战事?
梁均毅疾走两步跟上来,“少帅你不知道,自打重家出事以后,皇上一病不起,太子独霸朝纲,那些拥护老将军的朝臣不是被杀就被逐,如今,没了老将军和重家军压制,各地诸侯趁乱起兵,重家威名尚在,咱们正好集结旧部,杀他一个回马枪!”
“哎,少帅你别走啊!”
若不是被打的腿脚不灵便,我倒真不想用走的。
“重三郎你给我站住!”他在身后高喝一声,“当年墨机军枉死尚且不说,难道老将军和你两个哥哥,重家主仆三十七口人命你都不顾了吗!”
我没回头,只摆摆手道,“我阵前伤了头脑,往事早已糊涂。”
话音未落,人又被他提溜起来,“伤哪了,给我看看!”他扒来扒去,头脸上细细找了半天,果然见颈子后面一处浅印,登时皱起两条粗眉,“来人,赶紧把少帅抬回去,再把大夫找来!”
梁均毅干净利落的寻了块宅子,又干净利落的将我塞到床上,再干净利落的将老大夫拖进房里。
老爷子满脸褶子,一双小眼睛嵌在中间很是隐晦,他捋着胡子诊了半晌,一会摇头,一会点头,就是不言语。梁均毅急得满屋子乱转,终于一嗓子吼过去,吓得老爷子手一抖,险些把胡子扯掉,颤颤巍巍半晌,刚要开口,又被我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快说!不然老子砍了你!”梁均毅刷的拔出斩马刀。
“这位……嗯,这位公子,脉相奇异阴虚,需得好生静养……”
“老子问的是他的头!”梁均毅喘口粗气。
一听头,老爷子眼睛猛地放光,一双老手抖抖索索摸了上来,“头,嗯,这个头,生得好啊!”
他这万褶从中挣扎出来的两道猛光闪得我头昏眼花,这大到周边列国,小到大明上下,想要我脑袋的人实在太多,他该不会也想凑个热闹吧。
只见老爷子闭目晃脑道,“古有称骨卜命之说,我瞧着,公子玉枕骨高正自享富贵殷泽,驿马骨伸鬓长居万人之上,印……印绥骨,这个,书上怎么说来着?哎,总之,总之,就是纵览九天的坤极之命啊!”
不是说……看病么!
我冷汗直流,万人之上……还一路上到了坤极?在下到现在还是朝廷钦犯,这是让我往哪上,上西天吗?
梁均毅瞪着铜铃眼上下打量我,“少帅,听到了吗!这是天命啊,我这就下令召集散落各地的重家军!”他握拳来回踱了两步,重复着“纵览九天坤极之命,”颇是豪迈的端了杯茶水,咕咚一声灌进去。
我往床里挪了一挪,又将被子往上拉了一拉。
噗——
那一口茶水总算喷了出来,幸好,全喷在老爷子脸上了。
梁均毅咳了咳,“坤极?皇后啊!放屁!我看你是瞎了眼了,明摆着是一个统领万军的七尺,”他犹豫着,瞄了一眼我,“六尺男儿,你这妖道!让你来看病,你却在这妖言惑众!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老天,这次咱能不能……换个人来救我?
很显然,我被老天拒绝了,只好琢磨着如何自救。
“梁均毅,这都两天了,我吃饭你看着,睡觉你守着,连去茅房你都杵在外面闻味儿,”我甩手将茶碗掷在地上,自觉很有震慑感,“三年不见,胜仗没听说你打过几次,这以下犯上,抗命不从的本事,我看倒是见长!”
我深吸口气,目光灼灼看着他,“你追随重家军三十年,阵前帐后我视你为师为父,我三岁便日日被你抱在马上游戏,七岁你三闯战阵救我于敌将之手,十二岁你替我挡箭……如今我爹爹不在了,你一口一个少帅叫着,明里句句起兵昭雪,暗里却将我软禁在这,”我勾起一边嘴角,眯眼盯住他,“你是想斩草除根,还是想借势造反,嗯?”
亏得我昨晚苦熬了个把时辰想出这等妙语连珠,既有追忆往昔情谊,又不免哀叹悲惨经历,还言过其实的表达了堪忧现状,最后再加油添醋来上那么点激愤情绪……还能不立见奇效?
只见梁均毅鼓着腮帮子,一张黑脸由白转红,这红又一路狂飙到眼眶,涩涩眨巴两下竟落下泪来,他抽噎两声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药效过猛?!我被吓得够呛,呆在原地。
这当口斜刺里猛扑出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士兵,上去死死抱住梁均毅。不就是信口开河胡诌两句嘛,给他这一抱竟抱出了那厢忠肝义胆泪洒膝下,我这指鹿为马陷害忠良的光景!
“爹,你起来!他哪里值得你跪!”说着,恨恨瞪向我,“咱们踏遍南北,苦寻他三年,他却只道吃香喝辣,每每谈起正事就赶巧发个头疼脑热敷衍了事,分明是胆小怕死,如今人也找到了,咱们且回去复个命便是,他乐意苟且偷生随他去就是了。”
“住口!你懂什么!”梁均毅怒喝一声。
给谁复命?
呵,这于我有什么关系呢。
“哎,你叫什么?”我瞧着那少年很是眉目清秀,又看看梁均毅,脱口道,“我说梁副将,你这哪儿冒出这么大个儿子?是亲生的吗,就你,能生出这般油光水滑的儿子来?”
那少年一张白面腾地蹿红,叫道“滚蛋!你才生的油光水滑!”
我摸摸自己一张老脸,很是欣喜,“谢梁公子夸奖。嗯,瞧着两位父子情深着实感人,这副光景还是独处的好,小人不便打扰,这就滚,这就滚。”
后来,我知道,那小子本名梁志,当年我被封“安平”侯,梁均毅欢喜的跟什么似的,硬是将儿子改了名字,梁安平,大概是盼着他一世安享太平吧。
我哼着小调晃上街,心情爽朗地卖了梁均毅送的锦缎服饰,换回粗布灰袍,一路方步晃向城西破庙。
梁均毅倒是乖巧,竟没追上来。
转过路口,我猛地顿住脚步。不远处,破庙竟是被一众士兵围了个里外三层。梁均毅动手也忒快了些!奶奶个熊,连老子的府邸都敢查封了!
“梁均毅,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我大吼一声,抬脚挑起一根木棍抓在手里,今儿非打断他的狗腿!
众士兵一怔,紧接着呼啦一声将我围了个结实。我瞧着他们个个拔刀亮剑,深吸口气,霍得扔了手中的凶器,腆出一张笑脸,“各位军爷刀剑无眼,手下留情啊!”
“你是哪来的?叫什么?可是住在这庙里?”一个领头的军士警惕的盯着我上下打量。
瞧他们这身装束,不是梁均毅的兵。我搓着手,战战兢兢道“小人是要饭的,叫小三,不住在这。”
“不住这儿?你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做什么!”
我一瘪嘴,恨恨道“小人在街上讨了半日才要了几文钱,哪只有个小瘪三撞上来就抢,小人这才一路追到这。”
那军士不耐烦皱了皱眉,“滚滚滚,别在这给老子耽误事!”
“我看军爷不是本地人啊,这是要抓什么人吗?”我嘿嘿一笑,跟上那军士两步,“沙城乞丐不少,别的说不上,消息倒是灵通的,说不定小人能帮上什么忙呢!”
“就你?”他哼笑一声。
我搓着手,低声道“到时还希望军爷能打赏一二。”
他略一思忖,“也好,这人叫重熙言,人称三郎,你可识得?”
我摸着下巴想了想,摇头,“军爷可有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