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语昊昏睡了正正三天。
到第四天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凝固的瞳眸缓慢地转动，看着病房里的天花板，许多想通的，想不通，都慢慢有了答案。
不顾云疏影的反对，将关押在云家的凤楚镜带到了病房。
凤楚镜像是早知道夜语昊会找自己一样，弹了弹衣角，信步闲庭地走进了病房，那姿态甚至没有半点紧张。
夜语昊是极为聪明的人，这一点，没有人会怀疑。
而凤楚镜却是苏妍舞的启蒙老师，苏妍舞的全部手段至少有一半是他教授的。
一个是最了解苏妍舞的男人，一个是最爱苏妍舞的男人。
这样两个男人在一起，无论他们谈的内容是什么，都不会太简单。
而事实上，真正看不透夜语昊的人是凤楚镜——他能教导出苏妍舞，聪明才智不在夜语昊之下，因此，他向来小心谨慎，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将虹影七个人都送上门，这一次看起来似乎是虹影全军覆没，然而……早在许久之前，他已经为今天留了后路。
只不过，这条后路能否走得通，还要看夜语昊是否能和自己合作。
夜语昊会吗？
脑子里想着这个，凤楚镜面子上却微笑着看病床上的夜语昊。
夜语昊的脸色没有什么表情，不喜，不怒，一双又细又长的凤眸深睿无底。
凤楚镜坐在会客沙发上，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那姿态全然不像阶下囚，“夜先生和我应该是第三次见面吧？”
“第四次，”夜语昊轻咳一声，淡淡道：“你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忧吗？”
对面坐在沙发上的温和男人淡淡微笑，“担忧什么？你会杀了我们吗？还是，你会杀了苏妍舞？”
“我从不杀人，”夜语昊声音冷淡，“想要你们的命很简单，只要现在把你们送出去，制造点证据让你们背后那个龙门相信，我没有死是因为你们要脱离龙门和我谈了条件……到时候，不用我动手，你们也免不了一个死字。”
这句话算是说到凤楚镜的心里去了。
确实，他不担心夜语昊会杀人，他担心的是夜语昊会借刀杀人。
龙门与东方四少不同，那是真正黑暗的组织，宁可错杀，不会错放，一旦龙门认定虹影背叛，那虹影七个人都会死。
不过……
夜语昊舍得这样做吗……毕竟，虹影的老大是苏妍舞啊。
凤楚镜一刻不停地转动的脑子，却好像玩笑似的掀唇，“如果你想这么做，那找我来干什么呢？现在就可以实施这个计划，以我对龙门的了解，最多七天，我们都会死，在此之前我们也会被追杀的很狼狈，而你呢，也正好可以报仇了不是吗？毕竟苏妍舞差点要了你的命。”
夜语昊心里一冷，然后立刻抬头看向凤楚镜——他放佛没有意识到这些话在激怒着自己一样。
闷闷的轻咳一声，夜语昊一双华丽的长眸微眯，“事到如今，我不想再和你玩手段，论心计，论智谋，虹影都已经输了。”
“对，虹影是输了……不过，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凤楚镜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聊天般的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起怀疑苏妍舞的？”
“……”夜语昊垂下浓密的长睫，盖住了一痕眸色，片刻后，缓缓道：“她一直掩饰的很好，我几乎没有怀疑，直到……”
那天，他抱她的时候。
“她从小打架闹事，惹了无数麻烦，本该是满身伤痕才对，可她身上除了被血手打中的那枪擦痕外，没有一点外伤痕迹……太奇怪了不是吗？你们是刻意隐藏了她曾经受过的枪伤，亦或者别的不属于【苏妍舞】这个身份的伤痕，就连细小的也一并抹去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已经觉得不对劲。”
凤楚镜忽然一笑，摇摇头，叹息，“你说得对，是我们疏忽了……虹影出身的人身上的伤痕不仅仅是弹伤，还有许多你们想象不到的伤口，为了不被你发现破绽，她几乎将身上一半的皮肤重新植过……没想到，竟然是在这里露出了马脚。”
“她曾经对韩柏说过，沈闲救过她，八岁那年她被人绑架，是沈闲带钱去救她，她还说过，十岁那年别墅起大火，也是沈闲将她带了出来。”
“……这有什么问题吗？”凤楚镜耸肩。
夜语昊又是一阵咳嗽，苍白的俊脸泛起一线病态，抬起头时，那双眼睛却亮的惊人，“最大问题是，苏妍舞从出生起就被抱离苏家，从来没有回过苏家，更没有被人绑架过。苏家别墅里甚至没有苏妍舞的房间，她怎么可能被沈闲从火场里救出去。”
感觉到了夜语昊凌厉的一眼扫过来，凤楚镜揉了揉鼻子，笑叹，“这个都被你知道了。”
“再完美的谎言都会有破绽，”夜语昊冷冷道，“你们为了给苏妍舞制造身世，催眠了苏陆和石兰茹，可你们忘记了，苏紫菱几年前去了维也纳留学，直到去年才回国，所以你们没有将苏紫菱催眠，而是让沈闲监视她，后来苏紫菱说出了苏妍舞最大的秘密，那就是她根本没有回过苏家。”
凤楚镜先是沉默，而后抬头一笑，慢吞吞的说，“好，不愧是夜语昊，果然……到底还是我们输了。”
“虹影护卫是沈闲，他出现在苏紫菱身边根本不是保护苏紫菱，而是保护苏妍舞——沈闲的身份是真的，因为苏妍舞的母亲龙采凝，就是龙门第一催眠高手，当年她生了苏妍舞，苏妍舞立刻被抱回龙门，直到十一年前，虹影成立，苏妍舞才再次出现，在这中间的八年，苏妍舞一直被龙门抚养。沈闲的父亲是龙采凝的手下，因此沈闲顺理成章就是苏妍舞的护卫，也因此，沈闲的身份是真的，苏妍舞的身份也是真的，而你们，却隐瞒了这一切，让所有人都以为苏妍舞是在龙采凝死后才离开了苏家——”
夜语昊一点一点将真相剥离出来，薄唇已是毫无血色，唯独那双眼睛，清睿过人，华彩流动！
也就是在这是，凤楚镜一直维持的笑容有了裂痕，他甚至脊背一冷，惊声道，“你怎么会知道！”
这句话其实比他的理智要快，几乎是脱口而出，但这一说破，他心里立刻警觉起来，原本温和的目光也冷硬三分。
“……我只是猜测，根据现在我所知道的推演出来，看来，我猜对了。”
外面下着暴雨，天几乎黑得像深夜，这样的雨从婚礼那天下到了现在。
海岛的雨季，比平时要长太多太多。
病房里亮着昏黄的灯光，随着夜语昊声音落下，映着那光晕的蓝眸笔直地朝凤楚镜扫来，“苏妍舞对自己催眠，让自己都相信了她的出身，甚至相信龙采凝是因为苏陆出轨才会自杀，而事实根本不是这样，龙采凝不是自杀，是龙门的人杀了龙采凝……这不重要，苏妍舞承袭龙采凝的催眠术，对自己施加了暗示，让一个虹影老大摇身一变，成了苏家不受欢迎的大小姐，她编制了那一段身世让我相信，为了怕我不信，所以她连自己都骗，这一点，我也没有猜错吧？”
病房里安静的连心跳声都可以听见，落地窗外风声鹤唳，暴雨泼下——一刹那，房间里的两个男人目光相对。
凤楚镜低下头，看着那杯温热的水，轻笑，“东方四少夜语昊，果然聪明绝顶……你猜的都对，一点不错。”
要骗过一个极端聪明的人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说谎——不，对愚蠢的人说谎可行，对聪明的人说谎就是一种愚蠢。
最好的办法，是先骗自己。
如果连自己都认为是这样，那么一切都不是谎言。
苏妍舞正是用了这个办法。
对自己催眠，让自己变成一个毫无威胁力的小女孩，才能让夜语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苏妍舞确实这样做了，也确实骗到了夜语昊。
可惜，夜语昊的聪明已是少有，这样的骗局能骗得他一时，却不能骗他一世，最终还是被他找到了破绽。
虹影会输，输得干干脆脆，毫无怨言。
夜语昊的表情一直淡淡的。
他本就眉目华丽，优雅端正，受了重伤后脸色苍白，目光却更加明亮肆意，墨黑褪去，那一痕宝石般的深蓝睿智而沉稳，全然是欧洲大国第一继承人的气势。
凤楚镜一直笑着，脸上是遗憾与赞叹，“我们计划了两年，一步一步经过无数推演，却还是被你看穿了，夜语昊，与你为敌是虹影做过最失败的事情。”
顿了顿，他抬头，怪异地看着夜语昊，“既然你在很早以前已经看出了问题，为什么还有继续这场婚礼？”
夜语昊眼神冷凝，静默地靠在枕头上，按着胸口咳了一阵，才缓缓开口，“我并没有猜到她是虹影的妩媚……”
凤楚镜一愣，又是一笑。
原来，还是有夜语昊失算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