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固原郡萧家的老宅,已经是在五天后的深夜。
萧家的宅子,在独落坞的山上,与世隔绝的感觉,山间两道之旁,便是历代萧家祖宗的墓穴,无数的石碑上,没有一块记述着亡者的官职爵位,只是简单明了的刻上名字,生猝年月,连子女也不曾记着。
萧元在到了独落坞的山前时,就拒绝了软轿,一反常态的十分坚定的亲自沿着山阶往上。
整个独落坞山都被火把点亮,少女的步伐缓慢而吃力,却不曾停滞。
伫立在山巅上,在夜色中如同一直振翅欲飞的鹏鸟的萧宅,其实除了仆从,已经没有一个主人了。
在萧元出生那年,它的主人们就都已经战死在沙场。
北地子民擅长游牧为生,萧宅的不远处,就有一遍广阔的草场,原本养着数百匹战马,后来被萧皇后放走了,独落坞上山便有无数的野马奔驰在山中。
萧元不妨,看见树影中一闪而过的黑影,当即一边叫着:“安行,”跑进了树林中。
那匹通体纯白色的马听见少女的喊声,马蹄有些迟疑,在原地犹豫的打着转儿,惊慌失措的侍从们拨开树枝,跟了上来,马感觉到有人靠近,那匹叫安行的马刚要扬蹄狂奔,突然被萧元一手圈住脖子,做了上去。
白马扬了前蹄,立刻飞奔着消失在黑夜中。
萧元伏在安行的背上,双手圈着它的脖子,脸贴在它的后颈上。
“安行,我就知道是你,我知道还没老死。”
这时,已经在树林深处了,安行奔跑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借着月色可以看到他真的是一匹很老的马了,与萧元同年出生,可是对马来说,剩下的时间却不多了。
这样的疾驰对安行来说已经太过消耗体力了,等萧元从它背上翻身下来的时候,它就前足屈膝,跪在地上喘息着休息。
萧元拍了拍它的头,头枕在它的马腹上,身后,就是一块青石斑驳的墓碑。
萧氏阿漾,生于长康十二年,猝于建武元年。
这是舅舅的墓碑,太子姜永夜的生父,那个在沙场上最后连遗骨都不曾找回来的萧漾的墓碑。
萧元不曾见过他,出生的时候,他就战死了,是母后最小的弟弟,和母后感情最好,母后那时是这样告诉她的。
葬在这块墓碑之下的,不过是萧漾的一些衣物,只是个衣冠冢罢了。
“安行啊,母后把你送给我的时候,你还是匹刚刚出生的小马驹,这一晃,你也要离开我了。你们都老了,死了。我也真想快点变老,老到走不动,眼睛也看不清东西,然后就这样躺在这里,舒舒服服的躺在这里,看看月亮,听听风声。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埋在我的墓边上,你说好不好安行。”
老马打了个喷嚏,有些不安的站起来,萧元抬起头,看见拨开树影缓缓走过来的男子。
月色明丽照人,余晖落在男子洁白无瑕的衣袍上,像是从仙境中走来的,有些误入人境的样子。
萧元扯了嘴唇冷笑,拍了拍老马的头,马儿便又跪膝坐下。
“地上凉,把这个披上。”
景行止手中拿着一件萧元素来喜欢的披风,蹲下身来给萧元披上,萧元看了看他,只见他是一副很认真的模样在给她系上披风,那模样心无外物,好像这是一件重要到他必须要全力做好的事。
“建武元年的时候,你在哪里?”
“清山。”
意料之中的答案,不是清山就是在与人讲经,似乎永永远远,他都是浸浴在他那无边的佛法之中。
“你知道我们和大禾那一战吗?”
“知道。”
“那你有何感想?”
景行止终于将披风系好,抬起头便看到少女离他不过一拳之距的面容。在树林中,有些晦暗的,少女的眼角微微翘起,有些奇异的看着他,时间似乎就被静止在这一刻。
景行止手心出汗,看着双目明澈的少女,只觉得想抱住她,说些从未说过的话。
“你想做什么?轻薄本宫?”
萧元嫌恶的声音突兀的响起,惊得景行止后退几步,看着萧元那张分明是在挑怒他的容颜,胸口上下起伏。
“无。”
他走在前面,把路上的荆棘一一拨开,身后的萧元犹豫一下,带着老马跟上了。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路?”
景行止顿了顿,背对着萧元的脸,浮出一抹笑容,很温柔的说:“嗯,很早以前,来过。”
没走多久的路,就看见了影影绰绰的灯火,那是萧宅。
“你为什么要来独落坞?”
“无,这里很好,就来看看。”
这样的的回答很不得萧元喜欢,很好?独落坞在北地是出了门的苦寒,整整一座山,都只有萧氏一家。
“殿下。”
久不见孟光长公主回来,轻盈心里不放心,只能在门前等候,方简面容却很轻松,有景行止在,长公主就不会有事。
“晚膳已备好了,可要……”
萧元拍了拍马背,摇头,“备水,本宫要先沐浴。”
“方简,把它带下去洗个澡,喂些吃的,要软熟的。”萧元摸了摸老马的头,“牙齿都要掉光了,还跑那么快。”
轻盈是见过安行,所以这看过去,也是十分的开心,先一步为萧元打开了房门,嘴上还带着笑说:“没想到是安行,殿下,它还跑的动吗?”
“可快了,就是喘得厉害。”萧元走进去,笑容妍妍的说:“明天让它带你去山里看看,不知道可有子孙了。”
“诺。”这一声答得又快又欢喜,连轻盈的脸上也是不加掩饰的笑容,可见两人都是极其的喜欢那匹叫安行的老马的。
“殿下手腕上的伤已经开始结痂了,该要发痒了,殿下睡着了可记着别挠。”
萧元沐浴过后,躺在床上,由着轻盈给她盖上被子,只露出一张明艳的笑脸,自从踏上这独落坞的土地,她的心情就格外的欢畅,未曾发过脾气,也不曾挑拣膳食,待一切事物都和气温柔,像是独落坞萧家一个在寻常不过的少女,清新明媚,不解世事。褪去了帝国长公主的光环,她也可以只是一个长在山中的无知少女。
“去吧,知道你想去看看安行。”
轻盈弯身,行礼退了出去。
萧元吸了吸鼻子,鼻尖萦绕的并非是长安宫中府中时时点着的那种端庄深沉的香味,而是林间的冷风,吹来的清冷的纯粹的味道。
萧元闭上眼,几乎是在闭眼的那一瞬,就立刻进如了梦乡。
咯吱,轻轻的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那人的步伐有些急促,或者还有着迟疑,但是明显迟疑敌不过那种急促的情绪,他反身,小心翼翼的掩上门,十指都凉得厉害,带着些颤抖。
榻上的孟光长公主依旧静静的沉睡着,浑然不知危险的靠近,低低浅浅的呼吸声便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声音,那人上前几步,很快的,毫无顾忌的把萧元抱起来。
那种抱法很粗鲁,也很热烈,本该惊醒的萧元却依旧没有睁开眼,好像没有知觉了,任那人为所欲为。
那人抱得很紧,死死地,用尽全力的,萧元的头垂在他的的胸前,低低呼吸隔着衣服传到他肌肤上,突然,他动了一下,好像整个人都无法克制的颤抖了起来,似乎是悲从中来,又或者是感觉到这一刻是他偷来的。
他眼睛里流出一滴泪,滑过他的面庞,滴落到萧元的发中,无声又无息。
他就这样抱着她,好像要到地老天荒似的,好像永远也不会放开似的,变成连理树,永远在一起该多好?不是在这夜深阑干时,而是所有的未来的、永远的、一切时候。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女本能的感觉到冷意,打了个寒颤,他才回过神来。
低下头,几乎愧疚到再次落泪的吻上少女的唇。
有些冷,但是那种感觉,真的,叫他立刻死掉也好,叫他弑神杀佛也好,就是不想再放开。
他从未有过这样偏激而狂热的发泄自己的感情,似乎压抑已久,让他难以遏制住那从心底而出不可阻挡的感情,他含着萧元的下唇,却什么也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这样静静的看着她。
直到东方出现鱼肚白,他才作罢,好像是偷吃糖的孩子,有些做贼心虚的检查了好几遍才掩门而去。没有敢走院子的正门,而是飞身上屋顶,往后墙的方向跳下,刚一站定。
“景先生,这么早您怎么在这儿?”
轻盈牵着安行,从马厩走过来,却不妨看见景行止凭空的出现在这儿,倒是吓了一跳。
景行止一怔,面色尴尬一瞬旋即立刻恢复,温和道:“我去给元儿做早膳。”
轻盈点了点头,这时景行止确实应该去厨房了,只是···
“先生找不到厨房?”
景行止从容不迫的点头。
“先生方向走反了,在你身后的那个方向。”
“多谢。”
景行止便转身往轻盈指的那个方向去,轻盈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也就没有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