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镇是个古怪的地方,周围都是环形山,山头差不多高,圆溜溜的,就像是粗粗的盆沿一样。盆底最中间的地方就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地形四四方方的,除了最东边的房子高一些,其余都一般高矮,房屋和街道排列得没有章法,人们进去就像入了迷宫一般。
方圆百里,多以种田为生,要有交换的农产品,要购买东西,都要等到每月逢五赶集,环形山上下的人都来四方镇,把本来不宽敞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又是一个月的十五,在大家都要侧着身子走时,十字街头却空出一块地方,人们都躲着走或者绕着走,仿佛那里有一只野兽。
其实没什么可怕的东西,连一只猫也没有,狗也没有,只是当中站着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个子中等,身体壮实,大脑袋圆头圆脑的,连鼻子头和下巴都是圆的,他偏偏又姓袁,人们都叫他袁小子。
很多人认识他,因为他是环形山东村的人,在镇上的四季春饭店学厨,学了快三年了,手艺还不错。熟悉的人专门要他炒菜,一则看他可怜,让他练练手艺以后好混饭吃;二则也看他炒的菜越来越好吃了。
说他可怜,因为他的生日就是他父亲的忌日。
袁小子出生那天,他父亲并不知道妻子当天要临产,依旧上山去打柴,只是急着赶回家,不慎从山上摔下来,被发现他的邻居背回家来的时候,妻子刚刚生产,见丈夫像个血人似的,惊恐下地,把他扶到床上去,问他怎么搞的?
丈夫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却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见丈夫快不行了,得赶紧回答他呀,妻子忍住悲痛,把孩子抱给他看,说自己生的是个儿子,要丈夫赶紧给他取个名字。
“袁……小子……”死神来得太快,当父亲的只来得及吐出这几个字,就永远闭上了眼睛。从此,他的儿子就叫袁小子了。
母亲含辛茹苦抚养一对儿女,操劳过度,小子五岁那年母亲也撒手西去,他只有和大他三岁的姐姐相依为命。
长姐为娘,如果父母早逝更是如此!姐姐把他拉扯大,他也像依恋母亲一样依恋她。
姐姐对弟弟没话说,好吃好穿的都给他,但也填不满他的肚子,几乎天天都饿得哭。
眼看十岁了,穷人的孩子要早自立,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不能让他一辈子困在父母留下的几亩薄田上,还是要学点什么吧。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可是打铁太累,缝纫太苦,当木匠这一家进哪一家出,当瓦匠更是日晒雨淋……让他干什么好呢?
一天弟弟砍柴回来,摘到两个桃子,舍不得吃拿回来给姐姐。姐姐看他的喉结不地停动,知道他馋得要命,就说怕酸,让他自己吃。拳头大的桃子,他两口就吃了一个,最后还把桃核都嚼了。
本来留着晚饭两人吃的,担心弟弟砍柴累了,姐姐就说自己吃过了。弟弟三口两口就把两个人的饭吃光了。看着他小身子骨上一颗大脑袋,风扫残云一般,最后把桌子上的几颗饭放进嘴里,把菜汤倒进嘴里,还把菜碗舔了一遍。姐姐的眼睛涩涩的,知道家里太穷太苦,没有好东西给弟弟吃,突发奇想:不如让他学厨师去吧,起码能吃得饱。
环形山下就是四方镇,离家只有五十里,带着他投奔镇上饭店。看见他像饿狼一样绿幽幽的眼睛与瘦骨伶仃的身子,家家饭店都不收。四季春的老板说看样子就是个吃货,一个劲儿地赶他走。闻着里面飘来的饭菜香味儿,袁小子哪里迈得动腿?干脆坐在门口嚎啕大哭,当家的鲁大厨动了恻隐之心,拿出几块锅巴打发他们回去,说等他个子长高了再来。
锅巴黄亮亮的,香喷喷的,袁小子不为所动,跪在地下,哭着说:“师傅啊,留下我吧,我不能只吃一餐啊。”
姐姐在一旁也帮着求情,说弟弟是因为缺吃少穿的才不长个子,但是诚实,勤快,除了喜欢哭,没什么缺点,只要收留他,一定专心学厨,老老实实干活。尽管老板不乐意,但是鲁大厨可怜姐弟两个,还是收袁小子当了徒弟。老板事先就告诫他,饭店里人多事情杂规矩也不小,三年满师以后才能回家。
“那么长时间不能回家呀?”刚刚笑出两个酒窝的小子嘴一扁又哭起来了。
姐姐连忙拍着肩膀哄他:“小子别哭,你回家干嘛呢?种田又种不动,饭也吃不饱。”
“我想姐姐呀!”
“嗨,你不能回去看我,我来看你呀!”姐姐不但答应了,还真是雷打不动,风雨无阻,每个月的逢五的赶集日都来看他。
这个月不知道怎么了,初五没有来,小子楼上楼下地跑。这都十五了,日上三竿,赶集的人把四方镇都快挤爆,还是没见到姐姐的影子。他在门口看不到,就到十字街头,看能不能遇到附近的邻居,问姐姐到底为什么没来?
问了几个村里人,大家都说不知道。因为袁家住在环形山最东头,他姐姐深居简出,平日里与人不交往,同村的人也不了解他家的情况。
姐姐不会不来看他的,莫非在家里生病了?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小子就站在十字路口张望,不知道姐姐要从哪个方向来,也便于逮熟人问问。
转了好多圈子,望酸了脖子,连姐姐的影子都没看见。他担心害怕了,嘴里喊着姐姐——姐姐——眼睛哗啦啦地淌着泪水,在十字街头哭成一个泪人。
四乡八邻的人见他都觉得可怜,从小就父母双亡,姐姐再要找不到了,在这世上他就是孤家寡人了。一个个都躲着他走,不忍看他痛苦的模样,没办法回答他的询问,也留个空地儿让他好找人。
哭着哭着,朦胧的眼睛看见东边来了一对中年夫妻,一个挑着稻谷,一个挑着蔬菜,这不是隔壁邻居庄大伯和他妻子吗?
看到街中心哭着的孩子,庄大伯停住了脚步,说:“袁小子,不好意思啊,你姐姐出远门去了,让我们捎个信来的,可最近地里忙,到现在才来。”
问到哪儿去了?庄家的人就说,袁小姐没有告诉他,慢慢等就是了。夫妻俩说完就去忙自己的去了。
半个月都没回来,别发生什么意外吧?他蹲在地上,哭得更伤心了。
“袁小子——袁小子——你家伙跑哪去了?”
雷鸣一样粗大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知道,是师傅鲁大厨来了,要他回去炒菜。
袁小子有几分委屈,说已经向饭店老板告假了。鲁大厨说请假也不行,也是老板让他回去的,镇长来吃饭,点名要他做爆羊肝。别的大厨不是不能炒,就是没他炒得嫩滑。
他就说今天姐姐要来了,要在这里等着。
鲁大厨骂他没出息:“这么大个人了,还像离不开娘的奶孩子一样,要是姐姐出嫁了,难不成还跟着姐姐去吗?”
说完拧着他的耳朵就往回拉。小子被扯疼了,更哭得惊天动地。刚走几步,后面就传来了救命的声音——是姐姐细碎的脚步和轻声的呼唤:“鲁师傅,慢点慢点,小子,我来了……”
“姐姐来喽——”听到亲切的呼唤,鲁大厨还没来得及放手,他就挣脱开来,满面笑容扑到姐姐的怀里。
满街看热闹的人都笑起来了:这小子失心疯了,抱着一个小伙子喊姐姐。
小子这才发现,姐姐是男人打扮,身上还背个大包袱,风尘仆仆的样子。
“谁说她是个小伙子?”他一把摘去姐姐的头巾,乌泱泱的一头秀发披散下来,姑娘俊着呢。
姐姐袁秀梅赶紧拉弟弟走到边上,向鲁大厨鞠躬敬礼:“对不起,耽误你们做生意了。”
大厨虽然外表凶猛,但是心地里软得像糍粑,说:“不是对不起我,老板吩咐让他赶紧干活,你姐弟俩有话待会儿再说。”
袁小子有一肚子话要问姐姐,拉着姐姐不愿意放手。袁秀梅只好把他送到饭店门口,让他先炒菜去,说自己到杏林堂等他。
听到底下男女说话的声音,楼上伸出一个脑袋,枣核一样,上下都尖尖的,两只眼睛骨碌碌转,那就是四方镇镇长,恰好姓方。
他有权有势,有田有地,占据了东边的一大片房屋。家里应有尽有,就是请客吃饭也难得进一回饭店,今日跑出来,是家里有窝心的事,这饭店小厨师的爆羊肝做得很好吃,就到这里来喝闷酒,四季春老板当然极力巴结。
可是小厨师半天不来,等得心焦,鲁大厨亲自去喊徒弟。听说人来了,镇长探出头去,先就看见了姐姐。那一头黑幽幽的长发,这是气血足的表现啊。再看她细腰宽臀,四肢修长,脸色红润,眉目清秀,轻言细语,对弟弟那么疼爱,突然心思一动,连忙让管家过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