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氲玉的事情起因被考虑得太复杂,结束得陈白起啼笑皆非,所幸牵扯面终究不大,也没闹腾出难以收拾的局面来。
这也从侧面体现出来,一个人的能力越大便越不懂得用最简单的方法来表达自己内心想法。
比如后卿。
她这边刚有动作,苏放那边便嗅到异样过来询问事情进展,陈白起考虑过了,她决定不节外生枝。
于是她推翻了之前下的结论,声称仔细勘察过“玉山雕”,却发现它并非一开始所认为的“五氲玉”,而那商人白起的动机的确令人生疑,可派人先侦查监视一段时日,可看否有马脚露出。
对于陈白起这前后矛盾的说词苏放是半信半疑的,“信”的是商人白起行事可疑来路不明,“疑”的是那玉山雕当真没有问题?
倘若当真没有问题,那日他所感受的症状作何解释,还有蔺渠成这几日的反常作何解释?
陈白起沉吟了一下,叹息一声,还是决定真假掺半道:“不是玉的问题,而是玉上浸染上的药香。”
苏放微睁眼睛,诧异道:“此话何意?”
陈白起道:“那玉经人长期浸染了一种古怪的药物,这种药物想必有致幻的作用,日积月累之下玉身便融合了这种药物,令其玉身携带了一种很淡的香味,一般人嗅觉敏感者若一时大量吸入,便会感觉步入云端、身轻魂飘,陷入一种幻境当中,而时间久了,便会对其产生依赖,最终被其所惑,日渐消糜。”
“是何药物?”苏放当即追问。
陈白起摇头,颇有几分无语地看他,好像他提的问题纯粹在难为她。
“是何药物焕仙自是不知,我又并非制造玉山雕之人,知其究竟还是靠以身犯险所得呢。”
苏放闻言,讨笑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忽然想到一事,他怔道:“既然你知这玉有问题,你又何以送返回蔺府?”
难不成因为平日蔺渠成与她不对头,她干脆任蔺渠成那老头子自生自灭算了?
大慨看出苏放眼神所表达的含义,陈白起拂开他的手,没好气道:“据我所知,这种古怪药香若没有持续地浸泡,便会随着时间逐渐消散,最多不过半月便会丧失迷幻的药效,并不致命的,不如之前所讲那五氲玉那般。再说那玉山雕送返之前我已经处理过了,害不着他。”
“其实我本也打算多留它几日观察,可我已答应蔺大人次日便将玉山雕送还,倘若食言在后,只怕隔不多久他便会拿起他的四尺大刀抵达战场了。”
陈白起呵笑他一声。
可能她的眼神太无杀伤力了,苏放半点不怕,他咧嘴一笑。
他听陈白起将事情办置得如此妥当,倒也不意外,之前的话不过是打趣她罢了,他多少了解她这人,不是软柿子,可也不是什么为小事斤斤计较的阴险小人。
她这人长得细致又温雅,但性格却意外十足大气,像足个大丈夫!
“话说回来,这玉山雕你是怎么借来的?这段日子蔺渠成爱惜这玉比爱惜他那新纳的貌美妾姬更甚,我先前问魏腌,他个憨子还打哈哈,愣是不说,那你来讲。”
“哦,你吃了吗?”陈白起偏头关怀一问。
苏放不满地板起脸:“嘿嘿,你转移话题做什么?这不是正谈着正事……”
陈白起没理他,率先抬步朝前走去,一面发笑道:“你今日来得巧了,我沐休,正好厨房炖了一锅平阳杂菜炖羊肉,一会儿一块儿喝上一盅?”
苏放一听眼睛发亮:“哈,难得你又下厨了,那日你弄的那个石头煮酸鱼着实美味啊,如今想来依旧令人垂涎三尺啊。这倒好,这两日冷了下来,炖羊肉正好可以暖暖身子。”
“那你今儿个没别的事吧?”
“小事,都是小事,与你陈大人一同分享炖羊肉方是大事啊。”
陈白起见他一听见吃的便丢了矜持,一脸向往颀喜的模样,由不则让笑亦染了眼角。
“对了,牧儿呢?”苏放问。
“在府学呢,难得你今日清闲,我亦浴休,那择日不如撞日,一会儿下了学便让他回来正式来给你拜师叩头。”
“你、你这也太随便了吧?”苏放不满道。
陈白起回他:“上将军魏腌宣礼,六礼束脩、上座投师帖……你看还有哪一步还不够谨慎?”
苏放一愣:“敢情你一早都准备好了?”
“嗯,就差你了。”陈白起点头,面容端得正经,但亮晶晶的眸子透露出几分狡黠。
苏放哼了一声,想故作严肃,但最终还是憋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好,走吧走吧,今日倒是我苏放出门看了好日子,既有美食饱了口腹,还幸得一乖巧聪慧弟子啊。”
两人谈笑风生地渐渐走远,门房远远盯着两人的背影,心中无不羡慕感叹,这丞相与他们大人的感情还真好,常来蹿门子不说,还一来便不舍得走了。
——
“五氲玉”这事陈白起便托交给了苏放,而苏放回头也将此事回禀给了齐王,事情便算暂告一段落了。
如此一日复一日,终于在齐王收到魏、赵几国发来的开战密函,齐国这边准备妥当的庞大辎重终于需要启程了。
押运辎重一开始便敲定了由陈白起负责,一来事关重大需找一个劳靠之人负责,二来她随当初还是孟尝君的田文前往魏国参加过六国会盟,并大放异彩,给诸国的君侯留下了深刻印象,因此他们亦提出希望战后方的事情能够由她一并负责了。
秋日凉爽,尤其没有出太阳的日头,虽不至于像冬日那般寒瑟,但也是扯风呼啸,面颊生冰。
出发当日陈白起起得比平日更早半个时辰,天还没亮,墙院外黑嵬嵬一片,而陈府上却打起了灯,黑夜内亮黄黄地,她先去看了看还在酣睡的陈牧,她昨日并没有跟他讲今日出发,所以陈牧睡得很安稳。
与仆役交待了一些事宜之后,陈白起又留下一块信帛放在陈牧床头上,想着他醒来发现她离开了必然会不高兴,便先留封信期望能将他哄开心。
这孩子若知道她今日要走,只怕夜里都会睡不好,一大早起来巴巴地送她,她不想他难受,所以她才没事先告诉他。
一出门,凉风袭来,卷起秋叶飞转,仆人便取来披风替她穿戴上,她将檐帽盖上,一群侍卫提拎着灯在前开路,出了府,一辆马车早已静悄悄地在门口等候多时。
“大人。”一位年轻的将领挑帘而出。
陈白起朝他摆手:“上车吧。”
将领颔首,退了进去,陈白起则踩着踏板跨入了马车。
寂静的街道上车轱辘辚辚驶向了城外。
这次陪她押运辎重的是一位年轻将领叫姚粒,是魏腌的一位下属,此人武功高强,只是性格耿直易得罪人,所以在朝中一直没有建树,知道陈白起要上前线,魏腌便将此人推荐给陈白起。
而陈白起经过考察也认同姚粒,便找准了机会替他谋了一份恰当的差事,所以姚粒亦算是陈白起一手提拔上来的,也算信得过,所以齐王征求了她的意见后便派他跟随一路来护送陈白起前往前线。
出城后他们一路驶向了城外的王军驻扎营地,营地内一片火光,一支千人军伍早已银铠熠熠、气势如洪地集结完毕,一辆辆厚沉的辎重车排列成了两条长龙,整装待发。
陈白起到了营地便下了车,姚粒跟在他身后,她掀开帽檐,径直走入营地,沿路遇到的将士皆停下与她打招呼。
不远处,陈白起借光看到了站在队伍前的苏放与魏腌,而他们前方还站着一人,他身材伟岸挺拔,一袭黑袍兜帽罩身,打眼看去却瞧不清楚面目。
但能令苏放与魏腌甘愿屈躬伴随其后之人,不用猜想陈白起也知道是谁了。
她微讶,扬臂让姚粒留在原地,而她则立即快步上前,朝其行了一个在外的君臣之礼:“主公,你怎么来了?”
风呼呼地吹着火把摇曳不定,齐王揭开帽子,露出底下那张俊魅刀刻的面容:“想着你今日便要走,反正睡不安稳,便起身来送送你。”
陈白起一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她出发的行程是保密的,所以自不能大张旗鼓地出行,她以为有苏放与腌他们来送便是情义长了,却不想齐王也来了,来了便来了,还讲了这样一番感性的话。
而苏放与魏腌也是很有眼色地,一见两人聊起便避到一边让他们君臣私下讲会儿话。
该道别的话其实他们跟陈白起聊天喝酒时早就说完了,也就是齐王这几日没见着陈白起,也不知两人闹什么别扭,话也没说上一句,所以才大半夜喊上他们两人一块儿出城过来送人。
要说这事还真不讲究体统,甚至还出格了,但谁叫主公高兴,他要来给“陈焕仙”送行他们阻止不了,也只能陪着了。
齐王见她哑口无言,一见她为难的模样他终究还是心软了,想着不能将人逼得太狠了。
他在辗转好几夜晚,回想过往种种,又纠结无奈了许久后,终于已经明白自己的心意了,他对“陈焕仙”亦非单纯的君臣之宜,他渴望从她身上得到更多。
可很明显“陈焕仙”却在躲避,他知道她这人看起来柔弱易折,实则却是铁骨铮铮,所以他即使对她有其它心思,也不愿逼迫,只能纡回循序诱之。
今日出发在即,的确不适宜谈这种事,于是他便顺着她意思讲些官面上的话:“完成了任务便当即回齐,孤离不开你,朝中亦需要你。”
陈白起见他收起了眸光中的专注幽深,恢复了君臣之间的氛围,她暗松一口气之余,亦有心思开玩笑了。
她讶异一笑:“这撂下东西便走,是否也太不给盟友面子了?”
齐王冷魅一笑,却不以为然:“战场上可不是你这种文弱书生待的地方,若非此事事关重要,又是赵、魏几国附议要求,孤绝不派你去这一趟的。”
老实说陈白起自从上次意外从龙榻上醒来之后,又隐约察觉到齐王的异样心思,便有些不知该如何心平气和地与田文相处了,她不清楚田文到底是弯了呢,还是正在弯的路上,但她早已打定了主意,绝不与自家主公牵扯出君臣之情之外的其它感情。
她曾经便遭遇过一次这种的事情,难道还不知道记取教训?
总之,如今打消不了他的想法,但有机会可以出去暂时躲避一阵子,她自然颀然前往。
由于齐王是乔装一番出来,连随身的大监跟侍卫都没带,所以并没有引起什么骚动,陈白起看了一眼后方等候出发的严整队伍,对齐王笑道:“焕仙虽无孔武之力,却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焕仙定不忘主公嘱托,早日完成任务,平安归来。”
——
送行也不过寥寥数语,两人便相对无语,陈白起上车之后,田文依旧站在车旁,他眸光深深,见她头亦不回地准备钻进车厢内,忽然伸手拉了她一把。
陈白起感到身后的力道,蓦然回头。
“焕仙,孤等你。”夜色之中,田文眉峰成岭,那幽紫双眸蕴含着一种复杂、疑似深情的情绪,他双唇一阖一闭,咬字清晰。
陈白起一愣。
“陈焕仙,我便守着这座城等你,你莫要失约。”
陈白起眼底的色泽随着呼闪的火光而晃动,她的表情定然有几分诧异的,而田文则目不转睛地与她对视,他身后魏腌跟苏放虽没听清楚两人在说什么,但不妨碍他们看见两人拉拉扯扯,气氛粘稠。
苏放看着两人的目光愈发奇怪了,连迟钝的魏腌都感觉到不对劲了。
陈白起回过神来,她垂下眼:“嗯,臣会回来的。”
随着一列长长如土龙的队伍渐渐远去,天飘起了毛毛秋雨,凉沁沁地渗入人的皮肤,苏放仰头一看,忍不住抖索了一下。
“主公……”
田文颦眉,忽地伸手揪住心口一处,低声道:“苏放,我后悔了……”
苏放听到主公说话,但由于声音太小一时没听清楚内容。
“啊?”
田文深吸一口气,扬袍转身。
“回吧。”
——
正坐在马车上的陈白起并不知道身后的对话,她想着方才齐王的眼神便不则得头痛。
“大人?”姚粒不解地问道。
“无事。”陈白起摆摆手。
她对于暂时无解之事只能抛之脑后,她让自己的脑袋迅速转动起来,想想别的事情。
不久前她让幺马回墨家替她捎封信,当然送信的事也并非幺马不可,只是想着她身边暂时无事,他离开了机关城这么久便让他回去看看。
她已打算这趟至楚国回来便送寿族的人去机关城,此事一落,沛南山长定然会轻松许多。
而相伯先生那边也靠着她与沛南山长的血与紫金回府丹硬撑到现在,但终究快不行了,她已打算好了,等楚国的事情解决了她就去一趟南诏国。
但去南诏国与巫族人接触,这事还得靠婆娑来牵线引路,所以她之前深思熟虑之下才会爽快地答应陪后卿一块儿启程。
若与后卿待在一起,何愁没机会与婆娑套消息。
天已大亮,但由于阴雨天之故,天色灰暗低压,队伍一路行至盐湖关口,远处湖边停留着一支黑骑队伍与一辆铁皮马车正在等候。
陈白起听到卒兵前来报告,便让队伍停下,她与姚粒下车,湖岸枯黄丛草被踩踏压平,黑骑队伍的领头者眯眼打量一番,一招手,便派了一个人过来询问。
“可是陈大人?”那人在十米开外喊道。
陈白起视线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颔首。
“请。”
陈白起却没动,姚粒挡在她身前,目光锐利地盯视着他们,手按大剑。
那人一愣,咦,这跟他预想的情况不对啊,不是来接人吗?他怎么觉着有种谈判的剑拔弩张。
他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们是谁,我可不认识,如此随便跟你们走了……”陈白起语言停下,意味深长。
黑骑领头者脸一黑,他身后的骑队也竦动了起来,像草丛中潜伏的狼狗喷息,他当即攥紧手中缰绳,目光越过姚粒盯着她,目光恶意轻蔑冰冷,像是在告诉她,在他眼中,她便如一只蚂蚁般渺小。
他正扬起马蹄踏前一步,准备发出威慑的最后一步,但却被身后发出的声音给钉住了身影。
“呵呵……白起是想让我亲自下来接你吗?”
黑骑领头闻声头皮一麻,瞠大眼睛,当即慌乱地散开队伍,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下了车,正是笑得一脸欺世温和的后卿,他身后是一身艳炽惹眼的婆娑与背弓童颜猫瞳透。
陈白起看到后卿后,眼神转淡,拍了拍挡在她面前的姚粒,在他犹疑地挪开后,这才缓步走了过去。
这人是谁啊?姚粒打量着后卿,他并没见过后卿。
但后卿那一身凤翎无双的气质却不容小觑,一看便知不会是什么小人物。
而在后卿出现之后,姚粒明显感受到之前还嚣张散发着恶黑之气的黑骑队一下便收敛了辘辘爪牙,一个个乖巧得不像话。
陈白起信步走前,她身后亦是严整队伍罗列,由于碍于她的态度暧昧,所以只严阵以待。
她停在离后卿他们十米开外。
后卿见她停下来,便主动上前朝她伸出手:“过来。”
陈白起眼角一跳,不用看她也感觉到四周盯向他们的眼神有多诡异奇特。
你以为你在逗猫啊,招个手唤句过人,别人便会乖乖地将爪子搁你手心?
呵。
婆娑看到陈白起明显是高兴的,可却碍于后卿没有吭声打招呼,只挤眉弄眼跟她使眼色,而透抄着双手,拿斜眼觑她,明显不耐又忍耐。
陈白起摇头:“我有车,不必挤在一块儿。”
“我们……可能需要赶路,我这辆车是特地打造的,你那车能赶得上?”后卿笑吟吟的墨眸扫过陈白起后方那辆马车。
陈白起闻言下意识看了他的车一眼,然后心惊道,这家伙还真能干,光凭外表判断便知这改装后的“劳斯莱斯”不仅贵还十分坚固难扛啊!
陈白起可耻地犹豫了。
这一路是从那颠簸屁股痛的“三轮车”,还是坐那稳健快速的“路虎”?
这还用选?
陈白起清了清嗓音,矜持地问了一句:“为何要赶路?”
这种小问题还犯不着让后卿这种大人物来回答。
“因为赵国的前期军队已经先走了,相国与我们还留在这儿便是为了等你啊。”婆娑见准机会,便终于急不可耐地插了一句。
陈白起默了一下,看着后卿才道:“你不必如此……”
要说与他们一块儿出发,陈白起算是沾了便宜,她将运送前线的辎重分成了几批,路线不同,押运的队伍规模不同,而她押运这一批辎重若与赵军的队伍一块儿走,那自然是安全稳妥许多。
谁敢跑来军事体系牛X轰轰的赵军队伍劫持物资啊,这不是嫌命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