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都已是绿草浅浅的模样,陆凝和淳于非到长安时,只见一片喜气,直从长安城内漫到城外。
“师父,怎么城里这么热闹的样子?”陆凝好奇地四处张望。
没等淳于非答话,和他们同行的与陆凝差不多大的男孩便接了话:“明日皇帝大婚,怎么能不喜气。”
这孩子生得一副俊眉冷目,说话时连眼都不眨,年纪还小,脸上也是笑嘻嘻的,可仔细了些的人,总会感到他笑容之下的冰冷。
听他说话,淳于非看了他一眼,眼中不辨悲喜。
“原来是这样,”陆凝恍然大悟,笑着点头,“果然是喜事······”原来,已经都到了这一年了。她的笑容有些牵强,惹得身边老人和孩子同时转头:“怎么了?”
陆凝见两人都看她,回过神来,笑:“我就是忽然想起······皇帝不是才十二岁么,怎么就立皇后,那皇后······才多大啊······”
“皇后六岁,是安阳侯的孙女。”男孩又接话说道。
陆凝似喃喃自语,“那孩子,不一定是愿意的吧······”
长安街上,她随口一句,说出了所有人心中所想但又没有一个人敢说出口的事实。
男孩瞥了她一眼,向淳于非说道:“淳于先生,这次您和阿凝来,不如多住几日,明日我和阿凝到街上瞧瞧热闹。”
淳于非刚笑着点了头,阿凝就接话道:“才不要。师父,病已总是欺负我。”
病已,刘病已。淳于非第一次带陆凝到长安看望刘病已时,她强忍着没吐出一口老血:要不是知道汉宣帝的皇后叫许平君不叫陆凝,她都要以为自己是穿越来当皇后的了,不然,怎么一落地就被一个老头捡了,这老头还跟未来的皇帝这么熟?
男孩还小,却坚定了神色,十分不屑:“我刘病已堂堂男子汉,为什么要欺负你。”
“那你堂堂男子汉,为什么总跟我一个没见识的山野女子抢话说?”阿凝看着他,笑。
男孩的脸上有了不忿,刚要说话,淳于非摇了摇头,笑问:“病已,你的咳疾今年可好些了?”
刘病已这才忍了要出口的话,神色有了些对长者的尊敬:“今年比往年好了许多,一年比一年好了,总会好的。”
“那便好。”老人放了心,想着多年前的那桩事,微微叹了口气,看着刘病已成长到今日,又不由得欣慰。
长安城静谧安详的夜晚,对于刘弗陵来说,只是漫漫的长夜未央。
建章宫皇帝的寝殿里,只有殿门内的两盏宫灯亮着,越发的显出这华丽高大的寝殿中的空荡。
帷帐漫卷的榻上,少年静静平躺着望着帐顶,四周空荡得一片落寞与寂寥。他不喜欢别人靠近他,接近他的世界,所以,这殿中空无一人。他是天子,至少在这殿中,没有人敢打扰他。就算是夜里,也只有张季和顾儿可以守在内殿的门外。
宫中已是一片喜气,椒房殿装饰一新,扫洒得一尘不染,都是为了明日迎接这后宫的新主人。
可是皇后——那个已经封了婕妤的孩子,入宫几个月,他也从来没去看过她,连一面也不曾见得。而明日,那他未曾见过一面的小娃娃,便要成为他名义上的妻。
想来,只有荒唐可笑。
他唇边勾起一丝讽刺的笑,缓缓闭上眼睛——从他八岁起,一切不都是荒唐可笑么。
长夜未央,他想好好休息一回,却又像每一个无法安睡的长夜一样,依然辗转难安。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这一句蓦地闪现在脑海,他想起了那一身素衣朱绣的人,想起那张明净的容颜,心中骤然一静,拧紧的眉头也不知不觉间松缓,仿佛耳边又想起了那样清灵的笑声。
摸出贴身收着的那半枚玉环,刘弗陵想了想,从枕下取出短剑,悄悄坐起身,借着殿门口宫灯传来的微弱光芒,一笔一划,认真地刻下了一个字,风骨嶙峋,刻出的是小小少年此时尚且难懂的情意。
一个“凝”字。
凝者,定也。
玉佩复又被刘弗陵握入手中,他躺下,似乎心中凝定,有了丝淡淡笑意。
清晨的阳光再一次透过高大的殿门,透过宫殿的窗洒进殿内时,刘弗陵微微眯了眯眼,看向捧着礼服冠冕鱼贯而入的宫人。
顾儿也着了女官穿的暗红色的深衣礼服,走上前恭敬行礼:“陛下,到了更衣的时辰了,礼服是长公主亲自吩咐做的,奴婢也已与张令查看过了。”
上为玄黑下衬朱红的袍服,上有以五色丝线精心绣成的章纹,袖口衣缘皆是朱红色,并以暗红绣成纹饰,广袖飘然。
这精心裁制的礼服越发显得少年个头高挑,隐隐的帝王之势,连刘弗陵略有些单薄的身形都很好的遮掩起来。少年回眸,轻轻一笑,远山眉轻挑,笑意却未达眼中,只浅浅地浮在嘴角:“皇姐倒是有心。”
铜镜中映出他的模样,细看了,多像个裹在精美华服里很美却失了真实的,美得虚幻的孩子。
顾儿身边捧着冠冕的小宫女惊住,悄声说了句:“陛下这样······可真是好看······”
刘弗陵没有听见,顾儿低声轻斥:“蒙月,陛下是咱们奴婢可以随便议论的么,说话小心着些。”
“顾儿,怎么了?”
“回陛下,没什么。”顾儿捧过冠冕,轻轻瞪了那叫蒙月的小宫女一眼,蒙月忙低了头不敢看她,顾儿走上前,笑着说,“陛下,时辰快到了。”
刘弗陵点了点头,任他们几人将沉重的冠冕给自己戴上。
以白玉珠为旎悬彩色组缨的十二旒玉珠帘遮住了少年略有些苍白的脸,他的容颜隐在珠帘后,隐隐约约看不真切,更添了帝王高高在上不容窥视的威严。
玉珠碰撞,仿佛在说着这冠冕,这华服的沉重。
顾儿和张季看着他,都有些怔怔的。刘弗陵点了点头,表示没什么问题了,便走向殿外。
皇后是几个月前就入宫封了婕妤的,所以只需从原来的宫殿搬到椒房殿便可。
皇后上官氏,小名珑儿,年仅六岁。
未央宫前殿,一个身形幼小的小儿身着朱红深衣,下衬玄黑百褶裙,再衬以金线绣的蔽膝,领口饰以黑红相间的花纹,袖口和衣边以红罗为缘饰,腰间系着五彩丝编制的宫绦,饰以玉制环佩。因为年纪小,头发稀疏,只能以层层假鬓在头上盘宽两鬓,饰以金钗凤冠。这一身盛妆华服,压在一个六岁的幼女身上,教人看着只觉疲累。
朱红大氅的下摆长长曳地,她一步步走上殿,,一步也未曾踏错,直直地走向殿中立着的少年皇帝。这一切礼仪都是她早就学会的,可是她却不知,她沿着这一条路,踏上的,是怎样的命运。
三月天气渐热,让一个六岁的小儿身着如此沉重的华服还要维持礼仪,极是不易,甚至残忍。她稳步上前,跪在殿中,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太常卿拖得长长的腔调高高地在殿中响起,落进每一个人的耳中。
“皇后之尊,与帝其体,供奉天地,仰承宗庙,母临天下······
“婕妤上官氏秉淑媛之懿,群察所咨,宜曰宜哉······
“故今使大司马光持节奉玺绶,立上官氏为皇后。共往践尔位,敬宗礼典,肃慎中馈,无替朕命。”
上官珑儿接过皇后宝印,叩首谢恩。百官以及专程从封地赶回长安的诸王纷纷恭贺。
所有人心中都明白,今日的主角看似是皇帝与皇后,其实两个华服盛装的娃娃不过是掌权者的借口罢了。两个小娃娃,懂什么?
皇后是左将军上官桀的孙女,大司马霍光的外孙女,又是鄂邑盖长公主力主立为皇后的。前两人是先帝托孤重臣,手掌汉家大权;公主则是帝姊,是奉命入宫抚育皇帝的——明眼人都知道,今日之事,实是这三人之势。
刘弗陵站在最高处,耳听着太常卿宣诏和群臣恭贺的声音,隐在十二旒玉珠后的容颜无悲无喜,仿佛眼前一切与自己无关。
六岁的皇后,真是不由得人想起了当年孝惠皇帝娶九岁的外甥女为皇后一事,彼时惠帝受母亲吕后摆布,此时他刘弗陵受权臣与长姊的摆布,母亲尚且为了儿女,可见,他是连惠帝也不如了。
分明在万人丛中,他的身影,却透出孤零的意味。
立后之仪过后,刘弗陵着人宣了大赦天下的诏书。当恭贺之声渐消,已是夜幕将至。
入目皆是象征喜气与庄重的红黑二色,仿佛没有一点空隙,压得人喘不过气。
椒房殿寝殿的重重帷帐中,端坐着大汉年仅六岁的皇后。层层假鬓与厚重的凤冠压得她只觉得脑袋沉甸甸、昏昏沉沉的,可她记得祖母和母亲的教导,再苦再累也一定要扛着,千万不能动、不能哭。
就在上官珑儿昏昏沉沉之时,重重帷帐之后终于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是宫女宦侍们恭敬行礼的声音:“陛下千秋万岁,与天无极。”
脚步声渐渐近了,上官珑儿撑起身子,做出在府中日日被紧逼着练习了许多遍的礼仪,跪在地上,行叩首大礼:“陛下千秋万岁,与天无极。”
头顶传来清冷的声音:“平身。”
“诺。谢陛下。”上官珑儿直起身子,在身旁宫女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她偷眼打量着眼前人,然后一点一点地直视,分明还是个小孩子胆怯的样子。
少年一身玄黑与朱红相间的深衣,没有十二旒玉珠遮住容颜,没有独自一人站在高处,可神色清冷,眼神不辨悲喜,让人觉得纵使他站在眼前,也遥远如天上寒星。
刘弗陵此时方才正眼瞧了皇后,自己名义上的妻,这孩子玉雪可爱,可是······他掩去眼中嫌恶之色,吩咐侍立在皇后两侧的宫人:“这一天的礼节甚多,为皇后去妆更衣罢。”
宫人应了,扶着上官珑儿坐在铜镜前,开始卸掉她的假鬓与钗环,金钗纠缠着发丝拉的她头皮生疼,碍着所有人口中那个天下最至高无上的人在,这小小的孩子,竟也忍了不叫出声来。
待一切整理妥当,回身,只见刘弗陵已和衣躺在榻上,沉沉睡去。
皇后原本年幼,宫人们也不奇怪,不敢惊扰了刘弗陵,皇后的陪嫁宫女莫燕像在府中时一样为她盖好被子,便熄了灯,守在榻前。
刘弗陵在沉沉黑夜中缓缓睁开眼睛,想起今日种种,果真一切如他所想的一样,不过是长公主、霍光、上官桀的事,于他而言,只是一个笑话而已。
十二岁的皇帝,六岁的皇后——如此荒唐。
自巫蛊之祸卫皇后投缳自尽之后,这椒房殿已空置八年,如今又是椒泥和墙,喜迎新主——自开国丞相萧何建未央宫以来,这些宫殿换过了多少主人,看过了多少欢情伤情,一出出戏不断地在同样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上演,谁也无法预料,更无法阻挡。
身旁有别的人在,即使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刘弗陵也无法放任自己沉稳安睡。他看着看不到边际的黑暗,想父亲、母亲,想鄂邑盖长公主、霍光、上官桀。想张季、顾儿,想那些永远都笑颜可亲却让人捉摸不定的大臣——每一个人、每一桩事,都足以让人难以安睡。
“母亲······母亲······”
忽然一声带着呜咽的呢喃响起,刘弗陵被这突如其来的呜咽惊断了思绪,听到榻前响动,他闭了眼,只听见莫燕轻声哄着做了噩梦的皇后,语声轻柔温暖,哭泣的孩子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又沉沉睡了过去。
算来,自己似乎还比这孩子多过了两年好日子呢——刘弗陵忽然想笑,至少,自己六岁时还无忧无虑,八岁那一年的天地倾塌还是那么遥远。如此说来,他与这小皇后,还都是苦命人呢。
蓦地想起了陆凝,那个连笑意都有光芒的山中人,她何其有幸,能生活的安然自在;他能识得她,又是何其有幸。
很久之后他想,为什么他对这人有如此深的执念,大抵是因为,她与他完全相反的生活,她那样的天真无邪是他在宫中与朝堂之间绝无法见到的,那是他这样生活在无边黑暗中的人,踏过血雨腥风情不自禁想要抓住的宁静与安然。
又一个未央宫的清晨,对许多人来说,这是皇后到椒房殿的第二天。可对刘弗陵来说,不过又是漫无边际的时光中的一天,日复一日,困于皇位,困于宫中。
见莫燕也不过十六七岁,与顾儿一般的年纪,却老成持重不下顾儿,刘弗陵唤过她说道:“你随皇后嫁入宫中,便是近身侍候皇后,日后若有何事,不是大事,又不方便让椒房詹事回禀的,到建章宫前殿寻张季与冯顾儿便是。”
莫燕是上官家选出来自小服侍上官珑儿的,礼节规矩早就不用多说,虽隐隐觉得皇帝这是将椒房殿的事全交给了下人而他自己无意过问,但还是行礼应道:“诺。”
一切又继续进行着,对于刘弗陵而言,上官珑儿真的只是他娶到椒房殿的摆设,反正一切事都有张季和顾儿打理,椒房殿前不知道是谁安插的人,也绝到不了建章宫前殿。至于那个比他年龄大些的周阳氏,他也从来没有见过。
被改变了命运的,只是那几个可怜的女子,旁的人,仍是要继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