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倦倦,耷拉着眼皮从熔金白云前飞过。它低头看着水旁木阁里并肩躺着的两个人,意态闲闲,云袖垂落在水中,倏忽被风吹地飘荡起来。
“我此人前半生算不得什么好人,从今往后要好好修养。”
我掰着柚子,递了一叶黄橙橙的柚肉到清和手中,悠悠叹道:“可是你那好脑子若不用在歪门邪道上,还真不知道能有什么用处。”
他摇晃着躺椅,悠然望着天上白云,拈起柚子:“我从良了。”
我伸出手摸摸他的头顶,有些柔柔的碎发挠痒了手心,心中溢出满满的小欢喜:“你如今乖乖听太医的话,把身子养好了才是正经。”
说罢双手放在脑后,漫声道:“咱们多久没有这般好好说话了?”
我随口一问,却听他清朗的声音淡淡响起:“六年九个月零七天。”
喉间不由得哽咽,眼中浮动起薄薄泪意,却含笑道:“怎的你记性如此之好。”
他严肃点头,表示同意:“说的对,我也如此觉得。”
耳边传来衣料窸窸窣窣之声,清和不动声色,身子靠过来几分。
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我也不动声色,稍稍挪过去几分,清清嗓子道:“我初出统御国政,有几桩事还想问问你的意思。”
他的声音闷在衣袖里,听来不甚清楚:“什么?”
我再挪开两分,灵台微微清明些,道:“前朝那位太子,也担着你兄长的名头,虽然疯了,但也还没死。我打算将他好好安置了,想来一个疯人,也不会有人拿他扎筏子。”
他唔了一声,道:“挺好。”
我再道:“从前梁国那些宫人,我也一并遣散。一来用着不便,再则人数也太多了些,足足是大周后宫的五倍。可见前朝奢靡。”
他道:“也好。”
我已经挪到了木阁的边缘,再要动弹必然会掉入水中。正要起身,他忽然一把捞住我,将头埋在我凌乱的衣服里。
我正要恼怒挣开,却听他淡淡道:“你躲什么。”
我勃然怒道:“是你老人家一直在挤我的地盘,还好意思问这句话!”
他抬起头,奇怪道:“所以我问你躲什么,都要掉进水里了,就不能躺过来些?”
我道:“躺过来些?你旁边那么宽敞,为什么要来挤我的位置?”
他没答话,紧紧蜷住身子蹭过来,软软黏黏搂住我的脖子,闷声道:“因为我冷。”
脸上红云渐渐烧到耳边,我腾出一只手,手势柔和地拍拍他:“咳咳,你最近吃的药,确实有些是凉性的。既然这样,我去给你拿件斗篷。”
他奇怪道:“你是不是不好意思?”
我看他面上一片纯洁无暇的天真模样,咬牙切齿道:“你还顾及你我的清白么?”
没有说出口的实话是,我见着他在身边,总想伸手摸一摸捏一捏,确定这个人是真的。
只要他在我周围三尺之内,手就会越来越痒。他这般不安分地蹭过来,我忍不住想伸出手揉搓他的脸。
虽然有这重想法,却是非常纯洁,全无龌龊心。
可清和一定会十分误解。
我压制心神,又道:“还有些梁国重臣,一多半都顺了大周,我也不欲生出太多是非。辛离也送还本家……”
清和口气淡淡道:“杀了。”
我咳了一声:“罢了,她也受够了罪。”
清和的胳膊搂得更紧,道:“我本要杀她,只是父皇当时护着。”
他听我半晌不语,继续道;“杀了她。”
我只好道:“好罢。”
一片空灵寂静,水蚊子触碰湖面的声音似乎也分外清晰。我转移开话题,道:“欸?你还是称呼他为父皇,怕是称呼顺嘴了罢。他那般言行,确实伤你过甚——”
清和道:“他本就是我父皇。”
不禁愕然,却听清和继续道:“我的母亲是长诏大长公主。当年长诏王携王室众人来到梁国,母亲与我父皇有了私情,无颜告诉兄长,就在夜里悄悄跑出了宫。”
脑中恍如惊雷一般,只能屏住呼吸,听他淡淡说着仿佛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她在乡间一处地方产下了一个婴儿,却因身体虚弱,本身怀孕期间心绪不宁,便血崩了。不知如何,合虚上人寻到了她,救了她一命。母亲求上人抱走了婴儿,自己孤身回了长诏。”
他闷在我的肩窝处,继续道:“想必后来之事人尽皆知,她回去后不久便去世了。师父将我送入梁国宫中,只对父皇说这是个捡来的野婴。”
我只觉得指尖冰凉,声音颤抖道:“师父为何不告诉你父皇,你是他亲生子?”
清和道:“师父有很多心思,从来不告诉旁人。我只猜测,梁国与长诏交恶,如果我这重身份要天下人知道,恐怕生出无尽祸端。”
他淡淡一笑:“因而他只能编谎,说我命格中是为梁国国祚而生,必须以皇子身份抚养。他将一身所学尽力传授于我,也是为此。”
也是为此,也是为此。我苦笑着想,他有天下极为尊贵的血统,却要因卑贱出身而受天下人折辱诟病。师父如何尽力教他,也不过是为了匹配他隐秘的血统。
我道:“可是……师父大可以将你的出身仅仅告诉你父皇一人。”
清和道:“秘密说给一人听,便是说给所有人听。无需言语,眼神最能卖人心。只要一个人心中有了秘密,便无论如何掩盖不了。由心而生,无处能背叛心意。”
他拍拍我,道:“你不懂这个道理。辛离在的时候,周围无人不起疑,我连自己都骗不过去,只是骗过了你。所以,笨也是一个大大的好处。”
夜晚时分,庭中猫儿已经安睡,我半夜醒来,灵台无比清醒,却忍不住想去看看清和。
他在榻上躺着,呼吸声十分沉稳,柔柔的长发披散在榻上,看着有些凌乱。
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并没什么动静,便从墙角搬出一个小板凳,高高兴兴坐在他跟前,心想终于可以好好瞧瞧他。
他本就生的白皙,月光下面容清透如玉,眉眼恍如冰雕而成。心中不由涌起一个古怪年头,重浔作为一个纯正的断袖,对着清和竟然未曾动心,果然是对我哥哥以未亡人自居,颇守夫道。
鬼使神差般,我翻开了他的衣领。一路翻至他的脖颈锁骨,直到右肩完全暴露在空气之中。清和皮肤光滑细致,却在右肩处有一块小小的瘢痕。
我颤抖着手细细抚摸,心想不至于当初那一刺留到现在,附身下去对着月光细看,仿佛……是纹身。
是囹圄花的样式,柔柔舒展在他的肩头。
细细抚摸上去,手势微微一顿,不禁出神道,当初他纹身之时,不知道有多疼。
他忽然睁开眼,毫无表情地望着我:“你在干什么?”
我从板凳上摔下,讪讪道:“我……随便看看。”
清和静静躺着,任由衣衫半褪,口中淡然道:“哦,好看么?”
面上烧红一片,几乎想寻个地缝钻进去。我退步出去,口中道:“其实我是听说人在服药的时候,胃口也不太好;我想知道你老人家长肉了没有……”
清和偏过头去,微微一哂:“瞎话编得倒快。”
我退步到门槛处,无意被绊了一跤,连忙伸手稳稳扶着门框,脸上和暖笑道:“那我、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清和枕在胳膊上,脸上十分无辜。他这个姿势真是要命,本就另凌乱的上衣愈发开散,几乎将整个上身露了出来。我转头欲遁,他的声音直直追来:“你解了我的衣衫,怎不帮我系好?”
我咬牙道:“不系也没什么关系。”
清和认真道:“怎么会没什么关系,晚上露水重,我若是着凉了怎么办?你方才还关心我有没有长肉,现在却不管我着凉,难不成你是假意关心?”
我悲愤欲绝,只好闭着眼一步步挪到他床前,紧闭牙关,哆哆嗦嗦伸出手去摸索他的衣服。不妨指尖触碰到了皮肤,如遇热炭一般猛然收回手。
他眼神玩味,漫声道:“瞧你这模样,仿佛是我怎么了你。可方才明明是你……”
我终于忍不住喝道:“我后悔了行不行,方才鬼迷心窍,心眼被狗吃了行不行,做什么偏偏要看你肩膀?我又没有半分邪念,左不过就是有个好奇心和求知欲——”
手下干净利落系好了他的衣衫,气咻咻道:“你老人家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说罢飞速转身,却被脚下板凳绊倒。身子飞扑出去,却被清和一把抓住,拽到床前,笑道:“原来方才还搬了个凳子,要看的这般仔细?”
我涨红了脸,口中嗫嚅干涸,觉得自己仿佛一条出水的鱼。
清和收了顽笑之色,用纯纯净净的目光望过来:“你为何没有邪念?”
他的手下垂两分,轻声又问道:“是因为你不喜欢我了么?”
我低着头,道:“不是啊……清和,你知道么,我在军中经常看男子袒露胸膛,且常常以手触碰,为他们治伤,可从来不曾有害羞。”
“但是你不同啊。”
清和目光渐渐柔和,半撑在床上,唇边凝结着笑意。
我捻着衣角,却见他越笑越有玄机。
果然。
“你们军中没有随行大夫么?难不成他们偏要公主来治伤。”
我急急道:“有的有的,有时候大夫忙不过来,正巧我又碰见,自然要出手相助。”
说罢,又觉得不够真切,继续道:“人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眼见有人在面前躺下了,我不能不助;又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眼见有人失血过多快不行了,我不能不救;人还说……”
清和闭上眼,打断我道:“那看来你的医术一定十分好了。正巧我肩膀有些疼,你来给我揉一揉。”
我正要张嘴,他却又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难不成你又变卦了。”
我讪笑道:“这么晚了,不如明日……”
他利落道:“就在今日,我瞧你口齿伶俐,精神也好。”
我慢腾腾蹭了过去,不由得顾左右而言他道:“你这肩膀上纹着囹圄花,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