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京中初雪。我抱着暖手笼站在阶前,目光近处都是一片天地素白,想这几日大军推进虽缓,但一城一池都未有闪失,心中十分安稳。
钦天监道,如此时候竟然大雪,是天象妖异之征,主基业不稳。若此刻东宫不在朝中坐镇,必然人心浮动。
即便不为钦天监这番话,叔父身染重症,我也无法赶去前线。
拂尘从阁内出来,在身后轻声道:“殿下,该用午膳了。今日奴婢熬了粥,殿下尝尝口味如何?”
我闻言扶着她的手进屋,口中道:“你昨天半夜就忙活起来了,没有好好休息罢。我闻着香,放了什么好东西?”
拂尘笑道:“哪有什么好东西,方才陛下来人传公主晚上去显阳殿用膳,那儿的粥里可是有新鲜的荔肉。奴婢只是看公主这两日有些气血不足,多放了些红枣进去。”
我尝了一口,觉得香糯可口,随口道:“你的手艺越发长进了,叫厨房送一碗到重浔阁子里。”
举着筷子顿了两秒,改口道:“叫厨房往各宫都送一碗。”
拂尘忙岔开话,笑道:“楼姑娘家里的点心极好,有几样是宫里厨子都做不好的,明日公主便能吃到了。”
我道:“是,合意酥酪卷偏要她家做的才行。自然是你最嘴馋,每年这时节都惦记着东坊范家的烤肉。”
我正要再添一碗,有内侍传信进来,便放下筷子展信一看,是连珩。
他回长诏后各项繁杂事务处理妥当,特意告诉我朝中有些极推崇梁国的大臣遭他流放,若是这些人偷跑到周国的领土上,必要将这些人送还给他。再则,和亲之事想在来年春天办妥,过几日他会特派使臣上京求亲,让我先准备些着。
我想了想,展纸落笔。
是我与他都期待了太久的时刻,本以为笔尖会颤抖得无法写字,可手稳得几乎冷漠。这个启动无数人命运与国运的时刻,必将碾压几十年朝中嚣嚣的倾轧,欲望的战车一经驱动注定指向野心的终点。曾经暗夜下密室里同为攫取权欲者的默契,近乎残忍含义的会心一笑,终将以无数人的骨血铸成大周与长诏的山河。当初计划初定,我与他仰望星空,良心骤然清白,大笑彼此的残忍;如今下笔时分,整个胸膛的恨意和痛苦随墨渗入纸中,不知他能否看到。
三日后长诏使臣捧国书至,求取大周公主为长诏王后。
朝臣们毫无例外,又陷入一片吵嚷之中。
对于允不允嫁的问题,他们尚要讨论半天;到了和亲的人选时,几乎不顾礼仪打了起来。我头疼地屈臂支在脑袋上,看着下面一众文官唾沫横飞,庆幸座椅离他们尚且还远。
今晨礼部已经尽责地将列选宗室女呈了上来,竟有五十余人之众。我哭笑不得地将单子给文武百官看,任由他们讨论挑选。论宗室亲疏,人品才貌,大部分都支持将平阳王亲妹成康郡主遣嫁,高呼反对者寥寥无几。
就在近将散朝时分,百官几已一致同意成康郡主是最佳人选,户部给事中孙定山阔步而出,沉声道:“臣以为,成康郡主并不妥当。大周与长诏疆土相连,二国不动干戈而成一国,千秋功业在此一刻!”
众卿不禁转头望向他,朝堂上顿时肃静,只闻呼啸的北风自窗棱缝隙间漏入时的细微声响。我坐直了身姿,理了理袖子上压出的几道纹路,朗声道:“孙卿何意?”
孙定山道:“两国联姻大计,选和亲女必以血统品貌考量;成康郡主以明宗皇帝孙女之尊,居近宗之中第一人,且容貌才情更在诸位宗室女之上。而诸位皆忘记更有一人无论血统品貌,远胜于成康郡主。熙桓公主乃孝宗皇帝之女,德才万中无一。平燕王,定东山,复周国,平定海内,德泽远洽,古今几人何能如是!听闻长诏王天纵英质,若与公主缔结婚约之盟,合二人之力必可拓土而灭梁,广增幅陨,威服四海。此乃千秋功业,公主万勿错失!”
我“嗤”地笑了一声,问道:“可行否?”
孙定山再三道:“公主万勿错失良机……”
兵部侍郎康厉书本是武将出身,言语上从来胜不过文官,在朝上向来不大言语,如今直眉冷眼地抢白道:“这二人若是和亲,将来两国的事谁来做主?咱们自然不愿听那长诏王的,可他真要以……以驸马王的身份下旨怎么办?再者,他二人居于何处?”
朝堂一片笑声,康厉书言语朴实直白,且硬生生给连珩封了一个“驸马王”的头衔,他自己也涨着通红的方脸,直勾勾看着孙定山。
孙定山再拜,恳切道:“若是殿下与长诏王诞育子嗣,一切问题即可迎刃而解。”
我睁大双目,霍然摆袖道:“若是孤诞下子嗣,岂非江山易主!国朝百年来与长诏如兄弟之国,互慕文明风俗,却从未一统。孙卿可知如此浩大两族若强行归一,会有多少血流纷争。因而两国血脉只可近而不可统,若是再进言如此,便是逼孤退位而和亲!”
百官噤声,再无异议。我道:“方才众卿家都推举成康郡主,孤会去问她的意愿。册封仪、出嫁备礼等即日开始准备。散朝。”
回麒麟台后,清秋子点了些薄荷油抹在我太阳穴上,顿觉神清气爽,正巧想到叔父昨日头风,不知今天如何。
“清秋子,皇上今日头风如何了?廖太医昨天守了一个下午,不知好些没有。”
清秋子道:“上午显阳殿遣人来过,说陛下已无大碍,让公主不必挂心。”
我点点头,“他的头风总也不好。现下我去请安,你叫少羽来等我一起用膳。”
她低头允了,面上泛起绯色。我逗她道:“怎的现在我一提起他你就脸红?当初撂狠话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怯,俩人脸色一个铁青一个刷白,跟黑白双煞似的,活该就是一对儿。”
她一咬牙,道:“楼姑娘就没这样嘲笑过人。”
我仰头大笑:“她?她那么板正严肃一个人,从来都是我们笑话她,也不见回句嘴,有时候我和重浔还嫌她好没意思……”
阁中一时安静,我低头理着衣袖,一时没了言语。清秋子慌乱道:“公主不是要去显阳殿么?若是晚了……”我勉力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腕,道:“我这便去,待少羽来了好好招待。”
一路上看雪景极美,不由顺道摘取两枝绿梅,正好可以带去给叔父清供。我正伸手攀折一枝梅花,身后传来一个千娇百媚的声音:“远远看着冬雪寒梅下有个冷美人,本宫还当是瑶台仙子,原来是熙桓公主。”
我转头,田淑媛披着墨狐披风站在一株花树下。“淑媛娘娘金安。长久未见,娘娘风姿依旧。”
田淑媛缓步走了过来,笑道:“真是客气了,公主出落的越发清秀绝伦。”
我与她向来疏淡,此刻微微一笑:“娘娘谬赞,淑媛娘娘真正气韵雍容。雪天赏景,娘娘好雅兴。”
田淑媛呵呵一笑,走上前来抓住我的手臂道:“公主这时候是刚下朝罢?怎的也到园子里赏雪,可见与本宫是有缘人,不如一同赏景?”
我知她必然是为成康一事烦恼,也不便推脱,便道:“叔父近日身体不大好,我想摘几枝绿梅清供。娘娘可也爱绿梅?”
田淑媛掩口笑道:“绿梅倒是清雅,可显阳殿内安息香味道太重,反倒冲了绿梅。”
我道:“娘娘若喜欢,挑几枝带回去也好。”
田淑媛笑道:“放在我屋里倒也合适,本宫从来就不放什么安息香,先皇后倒是爱得紧。”
我气息一滞。田淑媛从前多次冲撞婶母,如今斯人已逝,她也丝毫不肯罢休。不禁皱眉道:“淑媛娘娘若无事,我先去了。”
她笑了两声:“公主急什么,沈昭仪日日夜夜侍奉在侧,殷勤周至,皇上不差两个服侍的人。本宫有两句话想问问公主。”
我道:“娘娘何事?”
她道:“这几日外头风传不断,说长诏求取咱们大周的公主,可是当真?”
我道:“娘娘耳报真灵。大周正是要嫁一位品貌出众的宗室女,才配得上长诏王少年英雄。”
她叹息道:“自古技拙是和亲,咱们大周何须向人低头。”
我笑道:“这倒不是低头,正因两国修好百年,便如中表结亲之家一般,再正常不过。”
田淑媛侧过头看着远处湖水,忽而道:“公主,这等好事,你若是成康,肯不肯嫁?”
我笑道:“娘娘果然爽快人,不仅耳报灵,且心思同朝堂上那些大臣是一样的,百官都说成康郡主是不二人选,我若是成康,也自然十分愿意。”
田淑媛面上冷笑道:“本宫爽快,公主却不肯爽快。”
我道:“娘娘这是何意?”
田淑媛道:“你因当年出宫一事对本宫和平阳王颇多怨言,便如今拿成康出气,是不是?如今百官都捏在你手里,本宫自然无法;但是上有太后在,平阳王也在,你也未必能随心!”
我道:“若娘娘能给满朝文武第二个人选,且才貌远胜成康郡主,我必按娘娘所选行事。”
田淑媛道:“成康才貌血统远在众人之上,你正好借着这个名头将她送了出去,又担不得什么骂名,着实好手腕!本宫是同你庶母一般的人,你怎能这样言语冒犯本宫?”
拂尘听着不忿,上前道:“淑媛娘娘这话不当。受公主此生称呼母亲名号者,只有孝武皇后一位。对先皇后则称婶母,多年不曾变更。孝宗皇帝既无妾侍,公主何来庶母?”
我将拂尘掩到身后,道:“侍女说话没分寸,娘娘勿要见怪。凉铮视娘娘为尊长,不敢冒犯,娘娘明鉴。”
田淑媛气得以手指拂尘,“这丫头一张伶俐嘴,搬出孝武皇后压本宫,果然公主听了舒心!本宫哪敢是公主尊长,自有沈昭仪赶着同公主亲厚,巴结得皇上许她日日夜夜伺候着!”
我道:“娘娘何出此言。昭仪娘娘统摄后宫,不顾一己之身操劳侍疾,堪为表率。”
田淑媛不依不饶道:“她同本宫都位列九嫔,实则也是一样的人罢了。”
我心下越发不悦,正待说话,却听身后有人冷然道:“昭仪娘娘得先皇后临终举荐为继后,陛下未允,昭仪更是不愿与先皇后比肩,故而百般推辞;虽未晋位,但昭仪娘娘俸同贵妃,多年来执掌后宫深得人心,位尊德高远在众嫔妃之上。”
众人回头,林美人穿着大红斗篷袅袅婷婷立在树下,手中折了几枝梅花,转脸笑吟吟看着田淑媛,加上一句:“淑媛说是不是?”
万幸来了个救场的。林美人极其聪慧,福身道:“此处开阔风凉,公主万万当心身子,不如由我陪着淑仪说话散心。”
我借坡下驴,和气道:“美人如此客气。”便借事告辞,林美人接过方才的话头,同田淑媛吵了起来。我边走边对拂尘道:“方才你何必多嘴,惹得田淑媛不快。”
拂尘道:“田淑媛先暗讽先皇后,又侮公主,奴婢实在看不过眼。”
我道:“陛下病中除了沈昭仪外,任何嫔妃非召不得入内,她本就心头不快,你惹她做甚?”
拂尘道:“规矩为此,她不快也不能将火气撒在殿下的头上。”
我道:“我原先四个侍女如今就只剩两个在身边,本来就有多少人瞧着我登了高处骄横跋扈,只等着找机会拽下来。竹笙入了平阳府,如今外面的人更是连我身边的人都好好惦记上了,你可千万谨慎。”
拂尘低头道:“奴婢知错,以后定然不敢再做口舌之争。”
遥遥看着李公公站在显阳殿门口,搭讪着笑道:“公主别在这冷风口里说话,陛下今日可终于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