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浔和文臻之间,出现了不可弥合的裂痕。
虽然说,他二人之间还没有融合过,谈裂痕似乎有些不妥,然而宫中上下男女老少,以及不男不女的老少,都认为他俩的搭配将会滑入不能挽回的深渊。重浔对文臻所赠送之物没有表示,文臻视其为轻视。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然而文臻一鼓作气后,这鼓气一日比一日大,终日追杀重浔,下棋作诗,处处压制过他。
重浔是个粗人,他居于人下的时候,解决方法也很粗暴。
“你同我比的,什么下棋作画写诗弹琴,我一介武夫从来不会,有什么公平可言?你即便赢了,又有什么开心的?”
若是寻常姑娘听到了,自然会红了眼圈,捏着绢子跑回房间里默默哭。但是文臻她作为一个特殊人物,自然不同凡响。
“不公平地赢了,我也挺开心的。”
重浔默了一默,道:“那,咱们还是公平些罢。”
他俩选取了二人都不擅长的一项,做饭。
整个桃花憩都笼罩在黑云浓烟之中,恶臭飘散数十里远。无数次,我忍耐着没有将重浔和文臻捆成一捆放在锅里,挂在皇宫正门上。
在他二人乐此不疲之时,我还在头疼另一件事。
公仪晏回来了。
在为大周探取情报多年之后,终于一朝被废,所幸留得一命,被清和赶回梁国。
然而叔父却告诉我,公仪晏与阿九两家,在二人极小的时候,已经有了姻亲之约。自然,公仪晏与阿九本来容貌家世也登对,但却不知他二人的意思。
重浔忙里偷闲,告诉我道:“你应该知道他喜欢阿九罢?但你可知道,阿九也一直很喜欢他?”
我十分惊讶,“怎么可能?”
重浔拍着我的手道:“虽然都是肉眼凡胎,可有的人比如我,就是火眼金睛,洞若观火。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这东西无法强求,实在是一种天赋啊。我时时用自己的长处来弥补你的短处,也着实费了我不少心思。”
我抽出手来,断断续续道:“多谢了您的火眼金睛,这事……我再去问问阿九。”
然而阿九出宫回家探望爹娘,我先见到了公仪晏。
昔日潇洒风流少年,如今是憔悴瘦弱的面容,和残败的身躯。
他的惨状,让我不忍去问曾经发生了什么。
“你今后打算如何呢?”
若是他想要的,我会尽全力给他。
他眼中空洞,道:“公主安排就好。”
我不知如何应对,却见他脸上挤出一个艰难的笑容,不由自主低下眼睛,苦涩道:“我希望的东西,如今又有什么意义。”
公仪晏吃力拖着一条残腿走过来,道:“我求你,永远不要告诉阿九我回来了。给她一个好的归宿,她跟了你那么多年……她若问起我,就说我已变节,周国公仪氏没了这条血脉。”
门外忽然响起一个清朗的女声:“可是我已经知道了。”
阿九站在门口,手中捧着一只药碗。
公仪晏极不自然地将手紧捂在断腿上,又缓缓松开。我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不知道如何解释。面对着三人的沉默,阿九率先开口:“你的腿是如何受伤的?”
我思忖良久,道:“清和。”
阿九手中的药碗骤然摔碎在地上。公仪晏隐忍道:“不要怪他。他很早就知道了,甚至于我都没有发现他在防范……但他始终没有杀我,最后也只是将我逐出梁国。”
阿九扑上去,狠狠抓着他的衣领:“只是将你逐回来?让你变成这样活着回到故乡,岂不是比杀了你更残忍?”
阿九哭着抱住我,悲痛道:“公主,你说话啊……他这样做,是比死更痛苦的折磨啊。”
我俯下身抱着她,安慰道:“清和欠周国的……我永远不会忘记,如今动不得他,将来必让他偿还。现在要费心的是把公仪晏的腿治好,别无他事。”
她安静地抬起头,忽然道:“还有一事。”
“哦?”
“请公主赐婚。”
公仪晏雪白的脸上霎时涨红,张口结舌地摇手:“我……不要……”
阿九横了一眼过去,道:“我问你一句话,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公仪晏面色红的几乎滴出血来:“谁叫你问这个?”
阿九利落道:“你若不喜欢我,咱们一别两宽,从此别再见面;你若喜欢我,就痛快说了,男子汉何必扭扭捏捏!”
公仪晏咬牙道:“喜欢。”
阿九似是松了一口气,道:“正巧,我也喜欢你。”
公仪晏道:“喜欢是一回事,可我如今没了腿,不想拖累你。”
阿九道:“这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喜欢的是你那条腿么?”
我默了一默,道:“说的对。”
公仪晏转过脸去,声音哽咽道:“殿下……”
我轻轻退出去,临走时帮他二人掩上了门。天光照在阿九白瓷般的面容上,她半跪在公仪晏身边,温顺伏贴。
西北隅守将来报,有异族不大安分,最近有些动向。
大周西北隅是荒蛮地带,长诏统辖不到,大周也鞭长莫及,却有些茹毛饮血的戎赫族常常来犯。可若是派大军前去清扫,戎赫人又分散躲在深山野林之中,战术游击,常使大周铩羽。
我头疼了好几日,决定先行下手,有备无患。
朝中武将虽多,然而机变有谋,稳妥能担大任之人,我十分属意齐逢朝齐老将军,如今他所镇守之地颇为安宁,也可调用至西北。然而齐大将军性情狷介孤傲,我三请四请,齐将军终于回京。
清凉殿前宣召齐逢朝,我恭然拜道:“齐将军为国效力多年,实乃大周股肱之臣。如今西北异动,想请将军镇守西陲,如此百姓方能无忧。”
齐将军傲然负手,临窗而立,并未转过身来。
“公主为何不能自己镇守?”
我羞惭道:“凉铮资历尚浅,实在不知能否当此大任。”
齐将军微微颔首:“殿下虽然资历浅,但已有运筹帷幄之能了。”
我听的满脸通红,这分明是指我不自量力,竟妄图支使老臣,点兵点将。
“如今陛下圣体欠安,凉铮受命监国,虽知自己无能,但也恳请将军能为国为民,镇守西北。凉铮愿跟随将军一同镇守,求得历练。”
齐逢朝并不出言,只以默然应对我的恳求。
殿中有难捱的尴尬沉默,许久,我叹了一口气,道:“好罢,凉铮德行不足,不能跟随将军。哥哥从前有意叫我多多亲近将军,可此事非人力可为,我同将军缘尽于此便了。拂尘,去把玄苍剑拿来,昭王遗命要赐予将军。”
拂尘依言去了,齐逢朝负手立在窗前,并不看我。须臾拂尘回来,向齐逢朝道:“将军请去殿后,要同昭王设立的人障过招,若是赢了才可取得玄苍。”
外人从不知道昭王设立了人障看守玄苍剑,然而此物珍贵,如何重视也不为过。齐逢朝丝毫不以为忤:“那自然。”便随她一同去了。
我迅速换了戎装并戴上银面具,手提长剑,从近路绕到后殿的开阔武场。不久,齐逢朝从正门昂首进入,亦挑了一柄剑,目光殷殷看向我身后白玉高台上供着的玄苍剑。
我恭敬守在玄苍剑前,低头不看他。齐逢朝微一打量,道:“昭王当日选了你?年纪倒不大,请。”
我不便说话,当即挥剑而出。三尺剑锋泛着凛冽的银光,在正阳下灼眼无比。他剑法精纯远在我意料之外,招招都是足以致死的招数,浑身上下一丝破绽也无。我同他拆了百招有余,不免大汗淋漓,却越战越酣。
齐将军一剑自腋下疾风穿过,瞬时要反手将剑刺入我的后胸。只好贴身上前转腕使出“水龙九尾”,在一片剑光之中难辨落剑的方位,疑是剑影直取项上人头,他回身抽剑御之。齐逢朝十三岁起随父兄上战场,百战经验无人可敌,手法之狠之准远在重浔之上。天边日头渐过正中,我本想拖战以精力取胜,可他丝毫不见损耗之状,我叫苦不迭之余不禁心喜。
而除齐将军以外,世间再极少有人让我有机会使出玄皇九婴。
帝江出英水,丹火燃四翼。他竭力抵挡至第七招,手中长剑“铛”一声被震出,脚步踉跄而却。我喘息着摘下头盔和面具,汗水顺着脸庞留下,勉力用剑支撑着身体。
“齐将军,玄苍剑恐怕不能为将军所有。”
他神色大震,眼中是满满的震惊和不相信,失声道:“……你!”
我勉强笑了一笑,道:“凉铮便是昭王设的人障。可惜玄苍却不能给将军了。”
他空落落伸着手,手指剧烈颤抖着。良久,单膝跪了下来,抱拳道:“请受末将一拜。”
我吃力地起身,上前扶起他,笑道:“将军好身法,说句不知轻重的话,自龙渊上人之后,凉铮再未同何人战至如此力竭。”
他目若深潭,沉声道:“殿下剑法恐怕当世无双。”
那人用剑回雪从风之姿在心中闪过,不知如今是否可有高下之分。我回过神,轻声道:“将军谬赞。”齐逢朝摆摆手,温和道:“不妨同殿下说,老朽原先以为殿下身无长物,又是个女子,只想借昭王留下的人力取得皇位,同一般龌龊野心者别无两样;但如今老朽发现错了,殿下是天下之主唯一的人选。”
我朗然笑道:“可我依然是个有龌龊野心的人。”
他的眼神慈祥如同一个长辈,道:“与其说是野心,不如说殿下是在成全自己的能力,而其他人只是出于对于权力的欲望。”
他叹了一口气,道:“老朽敢言,因为是个女子,殿下付出的更多吧。”
我微有失神,旋即回神拱手道:“将军若愿意,便同我一起用了午膳罢。”
他自然答允。我二人并肩入殿中,拂尘早将膳布好,便一同入席。齐将军见案上不过是些大竹醪糟、槐叶冷淘、长生粥一类饭食,虽然美味却绝非上品贵重之菜馔,不禁愕然。
国中富贵人家一饮一食都极尽精致考究,并以效仿宫中为时兴。而宫中向来奢华无匹,单是各宫檐下琉璃灯每季尽数更换都是一笔浩大的开支;同京城内大户人家相比,他今日所见我的午膳可用寒酸二字形容,不过三四个菜而已。我有意压一压宫中奢靡之风,无奈国朝百年均是如此。
不禁羞赧道:“让将军笑话了。膳房不知有贵客来,只是准备了些寻常饭食。”
齐逢朝用了些单笼金乳酥,笑道:“公主有意在宫中行节俭之事,乃是为民着想。”
我摇摇头。“□□如今由沈贵嫔统摄,我只是学习协理六宫之事。因而也只是将自己的饮食减至日常爱吃的菜目,其他各个宫苑无一有减,皇上与太后处更是不敢不尽孝心。”
他道:“公主仁孝。”
我笑道:“凉铮有个请求。来日上了战场,还请齐将军将凉铮当作晚辈一般指点,切勿拘礼。”
齐逢朝眉目疏朗,道:“不敢不敢。臣当日同昭王效力沙场,初时起了轻慢之心,后日渐发觉昭王虽年纪轻,机智筹谋却远在众人之上。如今公主必不逊于昭王。”
我道:“若论武艺,我尚且斗胆问一问高低,可是用兵布阵我必不如他。幼时因有许多人疼爱,此道上便觉得无需好好去学。”
他有几分感怀。“昭王如此疼爱幼妹,又如何愿意将公主作为取玄苍剑的人障?”
我笑道:“哥哥对我寄望颇深,但却希望我能以自身能力获得众人赏识。若是作为人障连玄苍都守护不住,如何能守护国家,不如早早嫁为人妇生儿育女罢了。”
齐逢朝年岁虽长,然而性情超脱不拘俗礼,饭间说说笑笑十分自在投缘。末了,我骤然想起一事。
“将军,我有一事相问。”
“哦,何事?”
“韩尧坚韩将军被外派到了何处?如今朝内都不见他的折子。”
齐逢朝眸间一黯。
“殿下不晓得么?前年他被下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