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宁王世子一时如入魔障,加之他与我距离是殿中最近,侍卫无一能来阻拦救护。
他眼中崩涨充血,喷薄着不可遏制的恨意:“你将我家人如何了?”
我摊开双手:“世子自己说的,按大周律法,杀无赦。”
他将手中长剑奋力一挥,泼墨似的恨意都发泄在一只青瓷广口樽上,霎时间那樽从中截断,在空中崩裂成无数片。
“你好毒的计谋!”
我奇道:“计谋?这也算作是计谋?”
“只是世子表里不一,判若两人的功夫倒叫孤惊奇。韩楚不过是酒后失态罢了,世子以此祝酒,是想叫孤更厌恶他几分罢?可孤一己一身受两句言语冲撞又能如何?世子□□掠夺无恶不作,天地若能容你苟活于人世,便是天地无眼!”
世子拿着长剑一步步向我逼近,有无数侍卫抽出佩剑一步不错地紧跟在后。
世子癫狂道:“那又如何?那又如何?我受得起他们的供养!”
我心头涌起巨大的怒意,喝斥道:“孤问你,天下要宗室何用,要百官何用?”
他不意我有此一问,呆了半刻,我继续道:“帝室之尊,有抚养教化万民之责,既上承天谕,便得无愧于心。为官者,或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或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你身兼二者,却尸位素餐监守自盗,不能护佑百姓,反致人心浮动民不聊生,万死不足赎其罪!”
他听罢,挥舞长剑向我右手劈来。
这是困兽之战,用的是困兽的打法。剑风如凛冽寒风,带着嗜血吞骨的腥气铺天盖地而来。我回身抽出重浔腰间配剑,一招格开他的剑锋,“铛啷”一声长剑脱手,他空落落地立在原地,回过神来时直欲徒手相搏。
这是人死前的张狂形貌。他披头散发,张牙舞爪地伸手扑来。我瞧着他一身锦衣华服,只觉得碍眼。
剑法如繁花凋零,眼中闪过的剑光绚烂繁复,然而真正碎如落英缤纷的是——
庆宁王世子的衣衫,一层一层褪了下去。他惊恐躲避着我的剑锋,而身上衣衫却渐渐变成地上的碎布。
直到他身上只有中衣的时候,我皱着眉毛,手中毫不停歇,道:“你一个男人,这衣裳的精致已经超过孤和后宫的娘娘了。”
侍卫已经撤了剑,殿中诸人都看笑话一般望着他,此时庆宁王世子已经即将光裸着上身,他本来满眼的愤怒和不甘已经被巨大的惶恐取代。
他只剩下人最本能的羞耻。
令筠面红耳赤,求情道:“公主给他留一件衣裳罢……毕竟有好几位未出阁的女儿家。”
我口中道:“无衣裳蔽体,他便知道羞耻;可对那些恶性昭昭,却连羞耻掩盖之意也没有,大剌剌摊开在青天白日之下。他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如此便像是刚出生婴儿,有何不可。”
令筠转过脸去,手里捻着衣角,不再出言。
然而到下裤的时候,我也有些下不去手,便一咬牙闭了眼睛,几剑下去褪干净了他的下裤。放下剑来,对侍卫道:“押他去刑部。”
世子严严实实地捂着重点部位,跪地哭道:“殿下,殿下可否给我一小块布,哪怕是太监的衣裳——不,就是草帘也行啊!”
我转过身子,向殿外走去。
“用手捂。”
叔父因病辍朝两日,然而宫内宫外都因冬宴的谈资而炸开了锅。我日日侍奉在叔父身边,正像是身处风暴中心,反而十分宁静。
显阳殿高阔深远,然而无论外面天光多好,重重叠叠的透红绣金龙纹帷帐遮挡下,都未有一丝透入室内。
我调着汤药,递送到叔父口中。
然而叔父微微睁大了眼睛,咽下汤药后,颇感兴趣道:“听说你剥了庆宁王世子的衣服?”
我停滞了手势,有些羞赧道:“不是徒手剥的。”
叔父抬抬手:“这也无关紧要。不过当日你让他光着身子去了刑部大牢,这个惩治法子么,”他眯起眼睛,缓缓扣着床榻,“倒是很好。”
我心中松了一口气。
听说那日在路上,庆宁王世子遭到无数围观耻笑,着实羞愤难当。听说最初,世子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捂住,后来当真有个卖草鞋草席的商贩看不过眼,送他一小片草席。庆宁王世子当即哭了出来,又求那人给他双草鞋。因而这几日,京中有一只曲子唱得火热。
“漫拭英雄泪,相离乞士家;谢恁个慈悲剃度莲台,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如今极喜欢这首《寄生草》,虽则唱得是鲁智深看破世情,然而正合着那日庆宁王世子芒鞋草席,赤条条来去一趟的情景。偏偏刑部大牢附近是京西大戏台,日日锣鼓喧天,这首曲子唱了又唱。庆宁王世子听在耳中,凉在心里。
叔父抬眼道:“冬宴这个主意是你想出来的,虽然见了血,却未必不是好事。”
大周近百年休养生息,虽然或有战争,但因仓廪实,也并未增加什么赋税于百姓。本朝皇帝从未以凌厉手段御下,极为宽和,恐怕朝中大臣昏天黑地,欺瞒主上,也是常有。
如此一来,以雷霆手段涤荡尽十几户高门显爵,朝中上下无人不敢服威。
我心中愁闷,向叔父道:“儿臣翻阅刑部呈上来的口供,发现多数勾结赵王的逆臣并非真心支持,只不过贪图金钱罢了。若是叫他们帮着赵王谋划算计,出生入死,恐怕——”
我苦笑了一下,“儿臣觉得,恐怕他们还没这个能力和胆量。”
叔父偏过头去,轻轻一哂:“我都知道。大周养着太多碌碌无能之辈,偏生这些人祖上都有些功勋,他们仰赖祖荫……”
他并未说下去,我接口道:“然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叔父点点头:“你动手极快,且不留后患,这番布置经营,我觉得极好。”
“然而未必所有人都觉得极好。你如今,便要开始拿出本事服众,凡事留神,何人可留,何事可为,都要多加小心。”
我深深允诺:“是。”
叔父缓缓闭上眼,许久没有说话。听他呼吸渐渐平缓,似乎陷入了沉睡之中。
我轻声起身,正要屏退众人,只留两个小太监伺候午睡。却听身后叔父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万事已不能回头了。”
我转过身,他遥遥朝我挥手,道:“除夕之前,尽除昔日之患。”
赵王一案,牵连甚众。党羽皆被杀,亲者发配边疆,终身为奴不得返乡。然而朝中却有折子上来,直言我“暴虐无道,于宗亲间用法家权谋,背离孔孟仁义之心远甚,背离老庄治国之道远甚。”
我听闻此事,不禁冷笑。“孔孟当真是仁义之心?大周当真是老庄治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些言官可见是恨极了我,也着急罗织痛斥我的理由,编造这两条不想干的话出来。”
竹笙沏了新茶上来,在侧宽慰道:“言官不知公主。”
我哂笑道:“他们不愿知我。尽管我是先帝的嫡亲女儿,但这群言官眼中,我连上朝的资格都不该有。”
竹笙若有所思,问道:“朝臣眼中,该是谁人继任大统呢?”
我撇了她一眼,颇感惊讶。竹笙立刻跪下去,低声道:“奴婢多言。”
我道:“起来。我只是好奇,你从前并不关心这些事。”
我端起茶抿了一口,缓缓道:“朝臣眼中,自然昭王最为合意,然而昭王去后,便是平阳王得他们青眼。几番下来,便是临臻王。恐怕前些日子杀了的赵王也比我更得他们的意。”
竹笙默默修剪着瓶中腊梅,眼皮低低垂着,不言不语。
我好奇道:“你近日怎么了?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虽是顺口,却也生出逗弄她的心思:“可是有了心仪的人了?”
竹笙脸上一红:“公主怎么将《西厢》里的词也唱出来了,这可是——这可是不许瞧的东西!”
我心道,近些年智擒猛兽,厮杀剥衣,什么不该瞧的都瞧见了。
我笑道:“既然不许,那你怎么瞧了?”
竹笙面红如煮。
忽然听人来报:“平阳王入宫请安了。”
我放下手中茶盏,问道:“他现在哪个宫里?”
小太监道:“刚去过显阳殿,陪着皇上和太后说了话,正来桃花憩。”
阿九施施然从西阁走来,道:“皇上说东北进贡了一顶白狐披风,按着公主的身量新裁出来,正叫人送过来了。”
我嘱咐他们好好招待如琢,先去显阳殿谢了恩,回来再同他叙话。
待得我回来时,却并未见殿中有如琢的人影,可他的随侍却规规矩矩立着。
我奇道:“如琢呢?”
拂尘摇头:“奴婢不知,方才看见他似是朝暖阁去了。”
我心想如琢不至于要闯我的闺房,若是内急,也不该到殿后去。不由心生疑虑,不带一人便绕到了正殿后。
暖阁里漏出压抑的□□呢喃,细细听了许久,才辨出这声音分属一男一女,此刻室内当是春光无限旖旎。
此事,我也知道个零星。然而亲耳听到一桩活春宫,心中好似有沉沉击鼓之声,面色绯红如煮,直烧到了耳后根。勉力压了压心神,细耳分辨,然而那细小的喘息之声不知是谁。
“……可是压着你头发了?”
脑中轰然一响,又听竹笙的声音细如蚊蚋:“……嗯。”
屋内如琢轻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