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是一个谋反的头子,这般器重我自然就说得通了。向来有周国全灭梁国的传闻,我也听闻不少梁国反叛者打着复兴周国的大旗,只不过尽数被灭了。既然如此,我也算是他半个友人。
我们露宿一夜,在第二天晨曦刚露之时到了他的府邸。
说是府邸,可也远望也有半个皇宫那么大。我们划船到他府邸的偏门,这偏门十分巧妙,是个水道的石门。大门上两头威风凛凛的狮子有跃出之势,清和开了两个复杂的机括,石门訇然大开。
门后是一片浅浅的水谭,精巧的楼阁檐角隐藏在古树瀑布之中。水蛙池鱼,蝉鸣鸟叫,甚为清静明朗。
此地一草一木皆讲求自然谐趣,恍惚山林之中,和我的宫室正是一个风格。清和忒有品味了。
清和跳上岸边,伸手拉我出来。我深呼吸了几口气,对他笑道:“你这地方当真是个仙家福地。”
他温然一笑,道:“你在此稍等片刻,这里侍从少不甚方便,需得我自己知会人一声。”
他方才的模样当真像是个艄公。堂堂一个反动武装的头子,竟然过得像是寻常百姓,倒是亲和得很。
他走了两步回头叮嘱我:“东苑种了些有毒的花草,千万别往东去。”
我拨拉着地上的小花小草,随口答应。
重浔喜欢花草,宫里有一半植物的品种是他选种的,饶是他在这方面所知甚多,恐怕在清和这里也算没见过世面。瞧着清和如此一个妙人,偏偏被家里逼着干这档子事,当真十分可惜。
某处传来一阵香气。那香气极妙,让人闻了极有满足感。然而究其原本,却只是清甜而已。可偏偏勾魂摄魄。就像是有些美人,明明眉眼寡淡寻常得很,人却总想探其究竟。重浔曾这样评价过如琢的长相。
我走了百米,分花拂柳的竟到了一处庭院。那香气萦萦绕绕似乎淡去,可头有几分晕。
这院子极大,还栽着好些棵古树,我有些辨不清方向。这儿的时间也变的极慢,我渐渐觉得有些饿。
我揉揉眼睛,仿佛是重浔立在庭院里。穿林北风紧冷,重浔穿着一身白狐斗篷,兜帽下只露出下颔,花树枝下茕然一立,竟有几分难言的清冷风流。不想他竟出落成了个人才,兴许是人的青春期时间不定,男大十八变了。
腹中传来一阵声响,我看看天色,模模糊糊想起重浔负责寻觅早饭,却到现在没有着落,便喝问道:“你这泼猴,怎还不给师父化些斋来!”
斗篷里伸出一只素白的手,闲闲整理着系带和兜帽,若有若无的白梅香仿佛从披风中逸出。兜帽一松,黑发骤然如瀑倾泻而下,一双极冷淡的眸子向我转来。
他大半张脸都在一副面具之下,似乎有几分熟悉,然而我确信他不是重浔。
我极力把目光转开,望着头顶的枝枝杈杈,笑了一笑:“却不知这位公子是谁?”
他并未开口,眼中的冷然神色几乎能将人冻成冰渣。我和他对视半晌,觉得分秒难捱,正欲寻个由头遁了,却听他开口道:“重九。”
我陡然一惊,心中愈发好奇此人是谁。只觉得一个巨大的人影疑团在心里飘忽着,只难拨云而见。
“重九?”
他并不说话,只淡然看着我。
我心想大周面子要紧,岂能由他自报家门。近年白狐极少,梁国位处南方,白狐却产自东北,故而这一身斗篷极为难得,便是大周也不过一年得燕王孝敬五顶。若梁国的臣子百姓能穿白狐斗篷,那他们的高门显达除非扒下龙皮穿在身上,否则极不合适。
我苦苦思索,不禁懊丧想到阿九若在身边必能提醒一二,可仿佛阿九不知哪里去了。
正独自纠结着,他从斗篷中伸出手来,拉住了我的手腕。
“去哪儿?”他走得极快,身边风吹来花香让人熏熏然欲醉。
他没开口,却越走越快,斗篷在脚下卷起流云般形状,拂过落地碎花,回雪从风。
这林子让人辨不清方位,脑中昏昏沉沉仿佛无数人影场面浮动,却都是飘忽忽的虚影儿,好似在极黏稠的蜂蜜缸子里搅合。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忽然到了一处开阔地方,回首一望原来已经出了树林。不过呼吸了几口气,灵台便已十分清明,那股迷迷瞪瞪的劲儿已经过去了。
这穿白狐披风的人除下面具,一张脸看得极为清晰。
这是清和。
我踉跄了几步,回头看了看树林,才发现从外面看这竟然只是个院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清和从袖子中掏出一只小叶紫檀匣,从中取出一只核桃大小的面团,一声不吭就要按在我鼻子上。
我大呼一声退后,才低头看到这面团中间正有一个凹槽,看形状正好能嵌在人的鼻尖。
“这是解囹圄花毒的药,需从鼻尖入体内,时时刺激着人的嗅觉,半个时辰不可取下来,否则留有后患。”他用淡淡的语气说道。
我只好任由他将这面团装了上去,一边问:“什么花?我何时中了毒?”
他调整着面团的位置角度,不时停下手侧着头仔细研究,口中道:“囹圄花。人入花阵中便会出现幻象,虚实难分,便如身陷囹圄之中。此中人都避开东苑,若是万不得已要进入,也必须带着面具和解药。若是时长日久而不得出,最终便会于幻觉中死去。”
我心道原来如此,难怪方才以为他是重浔,且浑忘了身在何时何处。这花香气诱人,想不到还有这重效果。梁国的风土果真有趣得紧,兴许回去后我也在自己院子里养一养。
“原来你刚才说的东苑便是这一处?我不大分得清东南西北……清和,这花让人出现幻觉,又为何说是身陷囹圄之中呢?”
他道:“每人看到的幻觉都是挂心烦恼或执意追寻之事,在此境当中便是暴露了弱点,便被敌人轻易利用。心意吐露,即是身陷囹圄。”
他又道:“你如今挂心的事……是找到那两个走失的人,且早饭没有着落罢。”
我醒悟道:“原来人心会不由自主将最担忧之事提到眼前来,而这些心底事便是最大的弱点了。”
他笑了。“你只是挂心些芝麻绿豆大的事,知道这些用来对付你,也没什么意思。若是对手段数极高,却有纠缠的心魔被囹圄花勾出,无论如何从前尘封,都能将这心魔噬入骨髓。”
他端详了我一阵,又道:“人总是死于自己之手。”
我有几分恍惚,却又隐隐觉得不对,清和似乎只把我当个芝麻绿豆大的孩子。
他最后满意地调整了鼻头的面团,稳稳地摁住了,微笑道:“好了。这些事你不用知道,从前有人保护着你,以后也是一样,有些东西无需去学。”
我低头一笑。他又道:“不过你这记性……让人着急,相处了这么些时日,竟也能不记得我了。”
我听罢不好意思,分辨道:“我实是没见过你如此打扮,一时有些迷糊。不过你这么穿着,倒比我所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他挑挑眉毛,语气慵懒道:“我自幼听人夸奖,无不是极端溢美之词,如今听你这么朴素地夸,倒听着舒心,”一会儿,又补充道:“且真实。”
我点点头,道:“不过听人说,我穿男装的时候也是个俊俏郎君,兴许能比你更好看些?”
他默了一会儿,道:“……你若男装,只是个三寸丁。”
……
被他领着穿堂过院,一路上见院落清雅不俗,时而有些花匠侍女匆匆而过,想来见我是个生人,面上都是一惊。终于到了他书房中,甚是清淡朴拙。他领我坐下,有侍女倒了茶水,他道:“正在为你收拾出一个院落,且稍等一会儿。”
门外进来个白衫的男子,那人长得也是十分白净清秀,看样子是个书生打扮。他进来先施礼道:“姑娘临此有失远迎,还请先宽坐些许,在下定然尽心为姑娘安排。”
我笑道:“奴叨扰贵地,倒是不好意思,怎好再麻烦公子。”
他笑起来颇有些呆呆的天真样,道:“姑娘是我家少主救命恩人,自然是贵客。在下公仪晏,姑娘直呼我名字便是。”
清和端着茶一挥手:“她自然随性得很,你别绕那么多舌,省的闷着她。”
这一来我同公仪晏都不好开口。正巧窗外有人轻轻叩道:“少主,少主!”清和放下茶盏迈出门,屋内只余下我们两人。
一阵难挨的静默。公仪晏张了好几次嘴,终于轻轻说道:“姑娘……何必要一直带着解药。”
我摸摸鼻头,向他道:“清和半个时辰不能取下来,否则就有后患。唔,我估摸着还有一炷香的时
间。”
公仪晏为难地搓着衣角,似乎难以启齿。
“这药效力强,只要深闻一下就可解毒。时时戴着……自然也好,美容养颜,还祛风湿。”
我只觉一把大锤砸在头顶。缓缓取下鼻头上的药团,觉得整个鼻尖都麻木了。想来大半个府邸的人都看我是个游街的杂耍。公仪晏无言地掏出一面镜子,善解人意地递到我面前。
鼻尖红得很闪亮。我觉得气血翻滚,直后悔当时没让桃子节的姑娘们把他闷死在地上。
公仪晏小心地叫了一声:“姑娘——”
我按耐下心中怒火,将药丸扣在手心,道:“祛风湿,好,好。正巧我前几日膝盖寒凉,清和他向来体贴。”
公仪晏乐呵呵地点头:“我家少主心思细腻,却一般懒得体贴别人心思。如今这么体贴姑娘,果然是姑娘对他恩情深重。”
我直后悔,没对他恩情深重地彻底一些。
清和如何体贴我的确不信,但他心思细腻却是没差的。直到后来公仪晏命几个丫鬟带我去了一处极好的院落,停停当当安置下来,清和也没出现。果然他避开了发火的高峰期,待我怒气渐消,逐渐想起他救我的好处,且在此地终归吃人的嘴软,也不欲与他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