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两两对坐,虽然中间隔着十步远,此事若放在前朝也不可想象。大周朝风气甚为开放,男女既可同席吃饭,又能一起蹴鞠打马球,离婚再嫁娶更是常有的事。因而《乾玄图》注解曾道,此为阴盛之朝。
此图所言,字字皆准。国风尚卜,从皇上到百姓,人人都研习数术。研习得好当然就能推算乾坤,学的不行也能摆摊算卦,实在是老少咸宜且增进智力的一项活动。不知何年何月的一位能人写出一本神推演叫作《乾玄图》,言能后知千载,全都一一应验了,便是大周的立朝圣物与根本。
然而《乾玄图》却道,开国百载后将有天变。国家安定富足,人民安居乐业,一夜之间天道震怒,坤山青冥山在地动中连为一条山脉,将大周版图一分为二,两山天险难以逾越,天下共主不再是周。
此事摊到哪个朝代的皇帝身上,必然都是悲催而难以接受。但是我朝祖宗在悲痛中想出了一个历劫方法,依我看其实是一个擦边球:为了不违天道而江山易主,大周决计迁到青冥山另一侧避世,趁地动创造的地利条件偏安一隅。就此,周皇室不算天下之主,却也不至灭国。
在此劫到来之前,皇上刻意纵容有二心的崇国公,用了六十年机关布置,暗中迁都。时机成熟之时,崇国公果真起兵谋反,三个月内便占了五个郡。那崇国公本就是武将袭爵,带兵打仗十分了得,逼得天子军队节节败退,死伤不下十万。崇国公逼入都城,守军负隅抵抗。
玄章十九年九月初五子时,崇国公破城,内宫却已经火光冲天,只见到一个小太监出来宣诏。叛军收拾出皇上皇后一众妃嫔三个皇子的尸体,陪葬太监宫女无数。再然后,崇国公称帝,国号梁。
当年曾祖自然没有真的死在里面,只可惜了那些个替死鬼,避世的宗室贵族也通通用自焚的方式
制造宁死不屈的假象。那段时间新皇帝很是郁闷,都城由于焚烧的豪宅建筑太多,空气污染十分严重。崇国公登基没几天就咳嗽不停,后来不得不在口鼻处捂上一块布,并且心灵手巧地发明了两条可以拴住耳朵的线绳。京城居民肺部感染严重,而新皇帝体恤下情,立马下令开设大型医馆,专治气管咽喉肺部保养;以至于后来卫国治疗肺病成为一绝,水平远远高于周朝的大夫,我们每年都派遣一部分太医出国学习先进技术。
坤山青冥山接连处开了个口--龙禹关。这个关委实开的妙,利用自然条件易守难攻。大周偶尔喊打喊杀,等到梁国派了兵又退守关中。大周自此偏安一隅休养生息,利用天险守护三千里河山。
疆土虽小了很多,所占之地却极好;自然条件优越又太过清静,以至于男耕女织十分和谐甚至乏味。我之所以能这样不务正业,全拜太平日子所赐,连皇上都没什么政务要打理,只是整日算卦。我私下里觉得崇国公是给大周当了垫背的,玄章十九年只是大周的一个劫,待天道平复,大周定有复国之意;崇国公和他的子孙临时当几十年皇上,等我们卷土重来的时候,自要被结果。
我以为,无论大周卷不卷土重来,自己都逃不过这位杨公子了,除非自请去寻找合虚上人,请他为大周复国指点一二。可是合虚上人据说是个老神仙,乃天下大智慧大逍遥之人,几十年不出山,有了兴致便云游四方。十几年前他游到宫里跟叔父说,会在今年的桃子节推演出天命。只是他老人家如今还记不记得这句话,就不知道了。而据我所知,上人极其喜爱玩笑,万一我跋山涉水寻着了他,老人家一捋胡子哈哈一笑说老朽忘了,那岂不令人无所适从。况且,我到如今也没想通桃子节是什么日子。
所有人都将他看作一位地位尊崇,却有些……为老不尊的逍遥神仙。因此,寻还是要寻的,却一定要求他认真批个命格才是。
待吃完饭,我安置了杨公子,一径到皇后宫中去了。刚入昭阳殿,侍女笑吟吟迎上来道:“皇后午睡刚醒,公主且先用些瓜果。”
她取了银勺挖出浑圆可爱的西瓜,我吃了两个,就见婶母走了出来,摸摸我的脸道:“我的儿,大中午的过来,看一身的汗,还吃这些凉的东西。”说着就取走了盘子。
我正身道:“婶母,这杨公子是订下了的么?若是如此,父母命倒也不可违,但若是问孩儿的意思,孩儿还觉得可以争取一下。”
她笑道:“是问你的意思要紧,但你要争取什么?”
我见有众人在侧,也不便言语。她挥手退了伺候的人,问道:“你究竟中意个什么样的?”
我长吁一口气:“我只是还不想出阁。但若真要择选,也喜欢英武一些,有趣些的罢。若是和杨公子这类人过日子,将来必然是我气死了他,或是他闷死了我。”
她板起脸道:“还未出阁,就说起夫妇闺房间的话来,竟也不知羞!”
我默然。这世间的事,都有个道理和规律可循,此事我虽然不懂,也从无数夫妇身上看到了这些道理和规律。因着这道理去参,并没有什么错,这同膳房的新人学习菜谱是一样道理。婶母既批评我不知羞,那还是羞一些罢。
于是垂着头道:“孩儿只是不想离婶娘左右。”
婶母向来慈悲心肠,闻言眼眶一湿,一把搂着我:“我也不想你出阁。可是外头臣子们日日催得紧,太后也盯着你出阁,我同你叔父日夜愁闷。”
如此悲切情景,我不由得也凄然。联想起自己不济的命运,连带重浔阿九也陪着自己熬成大龄未婚青年,越发伤感。
我抱着婶母,道:“孩儿学了一身武艺,将来肯定不让您担心。再说祖母叫我出阁,无非是想让平阳哥哥入住东宫,我对祖母表表忠心,不挡着平阳哥哥就是了。这样朝中大臣满意,太后安心,一切都好。”
婶母依然默无一言,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更加忧愁。正在这个空气都稠浓出悲意的当口,门口通报了一声皇上驾到,叔父恰恰来此救场。我跳下椅子请了安,叔父抬抬手,瞧着我的眼神也恨忧愁。唔,近日来他们二老都有些郁结的心绪,这不太好。
叔父靠着婶母坐了,道:“如琢这孩子明天入宫,母后的意思是宫里许久没有热闹过了,你待如何?”
婶母道:“如琢自上次端阳节再没入过宫,且又是太后的意思,定然要好好办。不如办场赛马,也让孩子们都开心。”
我心中低低雀跃了好一阵。如琢是太后最疼爱的小儿子所生,平阳王叔前年病逝了,如琢作为独子承袭王位,也颇有几分能耐。他的骑射功夫向来有几番看头,况且长久未见,也不知他惹出几摞桃花债,宫里的八卦之风终于可以翻新。
如琢的桃花债向来是京中一大风流谈资。他长的委实是一等一的好看,只是我总觉得邪气了些,眼底眉间都是自然的风流颜色,阿九形容的好,总觉得有些......太过妩媚,任哪个佳人都没有他眼风里带着的桃花气。大周皇室有个天生的优势,据说但凡是姓着这个姓氏的,容貌也都差不到哪去。比如我哥风神独绝,只是眉眼太过清冷。临臻王少羽长的又全然不是一种风格,忒柔和忒明媚,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不惹眼却很温润,倒总让人想到是一只兔子。
京城里惹桃花最多的恰恰是如琢同重浔两个,可第一美人的头衔却牢牢挂在平阳王如琢的脖子上,从来没有轮流给重浔,这让他异常苦恼。经过三番五次、不厌其烦、精益求精地讨论,我和阿九一致认为这是因为如琢经常出门招摇过市,群众基础广,而他重浔则极少出宫,低调行事;并没有向重浔指出他长得太过娘娘腔的真相。要知道当今的姑娘都喜欢表里一致的美男子,重浔祖上十八辈都是舞刀弄枪的武将,他自己更是个继承父业的粗人,大字不识两个,外表却瘦弱不堪,颇有几分迎风流泪的娘炮风姿,姑娘不大喜欢。相比而言如琢剑眉星目,且美得邪气又是一种新风尚,姑娘们可以幻想被魔王抢去做压寨夫人。
从婶母宫中出来,瞧见几个宫女兴奋地互相使着眼色,不断捻搓衣角,双颊已经绯红。且他不娶妻不纳妾,从不回应女子的心意,更是为宫女们增加了想象空间,看来如琢入宫是一件保证生态平衡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