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桌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叶姿安然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站起了身来,“我吃饱了,你们继续。”
一直缓步走到自己的房间,叶姿背过身去,严严实实地反锁上了门,一下子外界的声音尽数消失。她沉默了许久,最后像是被一瞬间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般,顺着门板慢慢地滑了下来,将头深深地埋到屈起的膝盖里,无声地啜泣了起来。
她曾经以为,至少父亲还是爱自己的,然而今天的局势她看得分明,父亲心中的那杆天平早已经倒到了多的那一边。想起当自己问起妈妈死因时,他那讳莫如深的神情,她的心就越发沉下去,隐隐有一种预感,事情远远没有描述的那样简单。她又想追查出真相,却又害怕看到血淋淋的事实。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突然响起叩门声。她警觉地抬起头来,马上用手背抹干净了脸上的眼泪,清了清嗓子,“谁?”
门外静默了一会,正当她以为是叶子杰的恶作剧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有些疲累的中年男声,“是爸爸,小姿。我可以进来吗?”
叶姿禁不住捏紧了拳头,吞吐了几口气,才强行抑制住了喉中的哭腔,维持着冷淡的语气,“您有什么事情就直接在外面说吧,我已经睡下了。”
隔着门板,她依稀听到门外传来低低的一声叹息,心脏也随之收紧了一分,就要心软开门之际,忽然听见他在门外轻声地问,“小姿,能不能答应爸爸,以后不要再跟你云姨他们作对了?”
本已攀上门把手的手,一点点地又滑了下来。叶姿死死地掐着手心,强迫自己不要发出声音,以免让门外的父亲察觉出端倪来,然而心却也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沉了下去。
在父亲的眼中,原来竟是自己在找她们的麻烦。可是这一家子的到来,又给自己带来了多少麻烦,他却视而不见么?
“父亲,”沉默了许久,她才轻声地问道,“你真的相信是我故意推到叶敏,才让她流产的么?”
没有想到她会主动提起这一茬,叶振海不禁一愣,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似乎哪个答案都对其中一个女儿不太公平,只得干笑了两声,打起圆场来,“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这一页揭过就算了,何必再继续纠结呢?”
心中瞬时了然了他的态度,叶姿眼中的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终于也熄灭,“还有事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就休息了,我很累了,想要好好睡一觉。”
说罢,她扶着门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忽然听到门外叶振海有些急切的声音,“这个月底就是小敏的生日,届时叶家会办一场宴会,正式宣布你云姨和小敏小杰的身份,也算认祖归宗。”
她的脚步一顿,不自觉地已经捏紧了拳头,尖利的指甲陷进手心几分,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说出这句话时,叶振海自己也有几分心虚和愧疚,马上又放缓了口气,趁叶姿还没开口,连忙在门外苦口婆心地劝道,“我知道你不乐意,也知道你委屈,但……就当做是给爸爸一个面子,不要让外界再扩大叶家的丑闻了。”
“丑闻?……真是奇怪,他们不就是叶家最大的丑闻么?”她努力想克制情绪,然而到底还是忍不住讽刺地笑了起来,近乎声嘶力竭。
早已经预料到她会是这个激烈的反应,叶振海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也没有多意外,立马转了话锋,“好好好,我知道你不喜欢云姨,那我们暂且不说她。可是小敏和小杰呢?你和他们同是爸爸的骨血,而你已经受到家里宠爱那么多年,而小敏和小杰直到这么大才能名正言顺地叫一声爸爸,你也应该体谅体谅他们。但是小姿你放心,无论如何,你都会是爸爸最疼爱的女儿。”
“那妈妈呢?”一夜未眠,刚才又吼过哭过,叶姿只觉得全身已经没有力气可供她做任何动作,只能无力地倚着门板,声音低低的,却字字清晰地传入门外人的耳中,“您在外面跟别的女人培养所谓‘骨血’的时候,我的妈妈被您放在哪里了?”
妈妈是在她四岁的时候去世的,而叶敏只比她小一岁,也就是说,在妈妈还没有去世之前,自己的父亲已经跟那个小三勾搭上了。
“你妈妈已经死了,你到底多久才会明白!”刚扬声吼出这么一句,叶振海便马上感觉不对,急急忙忙刹住了话风,又将嘴贴近了门缝一些,好声好气地乞求道,“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们不再谈当年的事情了好吗?”
父亲越是对这件事闪烁其词,叶姿便越觉得诡异。就算他当时因为小三的缘故跟妈妈已经毫无感情了,然而提到她的死因时,叶振海的语气虽然没有哀思,却也不像是淡漠,反而在其中听出了些许慌张的意味。
如果真如他所说,母亲是被歹人威胁时心肌梗塞而死的,那父亲现在到底又在慌张些什么?她不得而知。
叶姿正在心中胡乱地猜疑着,门外听不到声响的叶振海又叩了叩门,试探地唤着她的名字,“小姿?小姿?”
“……好,”她几乎要把下唇咬出血来,闭了闭眼,好半天才从颤抖的齿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会去的。”
叶振海显然没有想到一向执拗的叶姿今天居然这么好说话,噎了一下,尚且有些反应不过来。待意识到叶姿这是妥协之后,激动得连话都快说不连贯,“那就好,那就好,我的女儿啊,真是长大了懂事了。这样,你先待在家里好好休息一天,后天我就带你们姐妹俩去挑选礼服和首饰。我叶家的女儿啊,一个比一个漂亮,决不能委屈了去。”
她神色漠然地听着门板外叶振海欣慰的语调,无法被传染一丝半点的喜悦。半晌,叶姿疲惫的垂下了眼去,语气淡淡的,再听不出悲喜,“知道了。”
叶振海的眉目舒展了开来,面上总算出现了一些属于正常父亲的慈祥和宠溺,“真是爸爸的乖女儿。好了,你累了就先快去休息吧,不要累坏了身子,爸爸会心疼的。”
当这句话一字不落地传到耳朵里时,叶姿的脊背蓦然一僵,接踵而来的无尽的讽刺意味,到底是没有再出声,只低着头,沉默地开始规划接下来所要做的。
这么多年的相处以来,她太清楚自己父亲的个性。他好高骛远,一心想干出些大事业,然而却有心无力。叶氏集团本是妈妈娘家的产业,作为陪嫁而交由父亲手上,却在他的不善经营下反而每况愈下。
正因为这种性格,他在事业上得不到满足,就指望在家里得到认同和赞美。然而母亲听人说起来生前似乎是一个性格强势的事业女强人,想必没能如他所愿。幼时的记忆她尚不清晰,然而却还是记得父母亲似乎经常争吵,甚至到互相扔东西的程度,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就是因为这事。总而言之,如今叶振海想要的怕不是一个女儿,而是一个对他唯命是从的宠物罢了,就如云想容和叶敏一样乖巧地在他身边打转,才能满足他的大男子主义,由此产生所谓的“关爱”来。
再然后……便是继母。
虽然白绍宸提供给她那些关于云想容的材料已经足够详尽,然而里头更多的都是繁琐无用的信息。更深层次的,还是需要在内部发掘。她心里也很清楚明白,如果一直维持现在跟家中所有人都敌对的状态,她有可能还是查不到真相。
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快没有时间了。
眼看着再过几个月她就要跟白绍宸正式完婚,也代表着再不能名正言顺地留在叶家,所以更应该在这段还在家里的时间调查到有价值的东西,不能再因为贪图一时的解气,而继续跟他们硬碰硬下去。
难道要装作那些不愉快的前尘往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跟继母一家人和平共处,继续当膝下承欢的乖巧女儿?一想到他们虚伪的嘴脸,她就不由自主地一阵反胃,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洗手间去,用冷水胡乱地洗了一把脸,才觉得脑子稍微清醒了一些,也重新开始审视镜中的自己。
这几天来她沉浸在怨恨和烦躁中,几乎没有好好打扮过,两颊消瘦了不少,面色也憔悴苍白得如鬼一般,衬着两颗漆黑的眼珠子大而无神,再也映射不出半点光彩,连她自己看了都不想再看第二遍。
这样的自己,怎么有精力去迎战接下来的日子?
没有再多犹豫,叶姿马上打开喷头,从头到脚将自己狠狠清洗了一遍,直到将这几天以来由内而发的陈腐气息统统清除干净后,一切收拾完毕之后,终于再无力气,连头发都没吹干,便倒在了床上昏睡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太过劳累,也或许是因为潜意识中想沉浸在梦中不想回到现实,这一睡,她便直接睡到了第三天的清晨,若不是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在枕边震得轰天,或许她还沉浸在毫无止境的睡梦中不愿醒来。
她睡眼惺忪地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也不看一眼便接通了,语调尚带着浓重的鼻音,“喂?”
那端静默了一会,才传来一个清洌而冷淡的男声,“不方便?”
叶姿皱了皱鼻子,忽觉得这把声音有些熟悉,连忙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上头赫然标示着“白绍宸”三个字,瞬间一个激灵,睡意全消,掀开被子坐起了身来。还未来得及说话,外头的冷风瞬时灌进了暴露出的脖颈里,引得她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才忿忿不平地继续诘问道,“你什么时候有我电话的?……不对,是我什么时候存过你电话了?”
难不成他黑了自己电脑还不够,连自己手机上的内容都可以自由操控了!?一想到自己的隐私在这个男人面前暴露无遗,叶姿就觉得不寒而栗,只觉得手中的手机突然变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他却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忽然淡淡地问候了一句,“感冒了?”
“你别转移话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时候……阿嚏,阿嚏--”
一连不受控制地打了几个喷嚏,叶姿这时候才觉得有些不妙,似乎真的被白绍宸那个乌鸦嘴说中了,想来是因为昨天湿着头发就睡了的缘故。难怪觉得睡了那么久,醒来的时候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原来是受寒了。
懊恼地抽了几张纸巾捂住了鼻子,叶姿重新拉过被子来牢牢实实地包裹住整个身体,显得声音也有些闷闷的,听不出情绪,“有事吗?没事的话我就挂了,等会还要跟他们去选礼服。”
“礼服?”电话那头的白绍宸眼角微微一动,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语中的重点。
“嗯,月底父亲会举办一场家宴,如果不出意外,也会给你发请帖的。”她醒了醒鼻子,又粗暴地抽了几张新纸巾,一边好心提醒,“不过你来不来其实也没什么所谓,因为到时候肯定会很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