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界从医院里出来,呼吸为之一敞,觉得外面都风都是甜丝丝的。在病床上躺了几个月,实在是憋闷坏了。身后跟着一群吊着胳膊,拄着拐杖的同袍,盛巧儿拉着苏惜雨走在后面。盛巧儿上了街,就像小鸟出了笼子,见什么都喜欢,不一会泥人、面塑,糖葫芦、糖人等各种小吃就买了一大包,苏惜雨则是低着头,怯生生心事满怀的样子。尽管紫界等人穿的都是便装,可老百姓依然一眼就判断出他们是伤兵,大姑娘、小媳妇更是躲的远远的。估摸着原先驻防天津卫的淮军恐怕不是什么好鸟,老百姓都给吓怕了。
?当然也有不害怕的,街边上的小贩不遗余力的兜售着天津卫地产,贴饽饽熬小鱼、猫不闻的三鲜饺子、狗不理的包子、大饼卷牛肉的香味弥漫在整条老街。街上最吸引紫界注意力的不是卖海货、小吃的铺子,而是穿着绣花鞋、辫子上插着茉莉花的混混。
?这些人走路的姿势太奇怪了,右脚在前,左脚在后,右脚拖着左脚走,好像一个个都是残废。紫界借着在街上买包子的空,问了问店里的伙计,才知道那叫“英雄步”,混混们走路都得是这个样子,否则就不正宗。
?紫界突然想起后世里看过的小品《卖拐》,这些人个个都像被忽悠瘸了的范厨师。
?走过了两条热闹的老街,盛巧儿和苏惜雨从后面赶了上来,苏惜雨指着不远处一个黑漆大匾道:“那就是我家的铺子。”
?这间铺面还真是不小,黑漆大匾上三个泥金大字:兴德祥。铺子门口围了好些人,看热闹的人群里混杂了不少敞着怀,大褂搭在肩膀上,脚下穿着绣花鞋的混混,看来他们就是来找苏家麻烦的。
?马天虎一瞅这些人,就压不住火气,拽着老拳就准备上去打,紫界拉住了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先看看再说。
?紫界看见这些混混也是相当的不顺眼,大老爷们头上插花还穿什么绣花鞋?而且十个人中起码有四、五个拔了牙齿镶上了大金牙,一张嘴,口中金光闪闪。
?这些货色大概就是中国十九世纪的非主流了,后世的非主流都是些十八、九岁的大孩子,这帮混混们则都是些二十七、八,三十出头,甚至还有四、五十岁的老家伙。
?紫界带着马天虎他们,从人群里挤了进去,绸缎庄里几个小伙计躲在柜台后面,脸色煞白,一个圆胖脸粗眉毛小眼睛的老头穿着团绸马褂笑眯眯的站在店堂里。
?苏惜雨在紫界背后轻声的道:“这是冯掌柜,我家的老掌柜,店里的买卖一向就是他给打理。”
?盛巧儿窃笑道:“我也觉得他不像是伯父,要是伯父生的如此一副尊荣,我就要怀疑小雨你是不是亲生的了!”
?苏惜雨眉头轻蹙道:“姐姐,什么时候了,你还要打趣我。”
?盛巧儿附在她耳边道:“放心,这天津卫就是天塌下来,姐姐也给你补上?幸好我是个女人,要是个男人啊,你生的这么可人疼,我抢也得抢回去做夫人。”
?胖胖的冯掌柜看见了苏惜雨,笑着道:“大小姐回来了?这位小姐是您朋友?”
?苏惜雨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冯掌柜热情的招呼道:“里面请,店堂不比家里,慢待了!小崽子们,快给大小姐和那位小姐泡茶。”
?几个伙计赶紧把苏惜雨和盛巧儿迎了进去,又泡上了香茶。苏惜雨摆了摆手,就走向了后堂,盛巧儿倒是大模大样的坐下喝茶。
?马天虎压低声音道:“瞧见没有,苏护士还是懂规矩的,咱们这位盛大小姐比个男人还招风。这老头也是瞎了眼,也不让咱爷们进去坐坐。”
?王天纵笑了笑,没有说话,盛巧儿不过是坐在屋子里喝了杯茶,就让马天虎看不惯了,这个年头的女孩是没有社会地位的,一般连家门都不出。但是要说冯掌柜没眼力,紫界死活不信,刚才自己就发现他偷偷冲自己点了点头,看来他已经看出自己是来给苏家出头的,只是故意不点破罢了。
?从人群里挤出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看年龄不过是二十七、八岁,右脚拖着左脚的“英雄步”,刨花头油的味道混合着茉莉花香,熏的人想呕吐,三角眼的眼皮子朝天翻着,一看就是来闹事儿的。
?冯掌柜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热情的招呼道:“这位爷,您要买点什么?”
?“爷不买不行吗?”瘦混混咧着嘴,显摆着大金牙道。
?“行啊,爷只要进了小店,那就是给小店面子,伙计,给这位爷看茶。”
?瘦混混摇了手道:“爷今天来了就不走了!”
?这句话就已经挑明了,非找麻烦不可。
?冯掌柜乐呵呵的道:“这位爷,咱这儿是绸缎庄,天一黑就打烊,爷要是想住店,隔不远就有客栈。”
?瘦混混冷笑了一下,左手按着柜台,右手从腰间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伙计们吓的连连后退,就想往后堂里跑,看热闹的人群则发出惊叹的“啧啧”声。
?马天虎脸色发青,就想往前冲,紫界悄然拉住了他,看样子冯掌柜丝毫没有惊惧,应该是自己就能应付。
?紫界在北京城的时候,就听说过天津卫的混混挺牛的,打群架的时候,连县太爷都得绕着走,可一脸和善的冯掌柜见了匕首,硬是眼皮子都没跳一下。
?“爷这是什么意思啊?想买绸子?那用不着自己带刀子,刀子割不齐整,咱铺子里有剪子。”冯掌柜还在装傻充愣。
?瘦混混又是冷冷一笑,把左手摊开到柜台上,猛然把右手里的匕首举了起来,一下子就插在自己左手上,血顿时流了一柜台。
?“爷这只手,从今天起就长在这里了!”
?人群里爆发出吼叫声:“麻爷好样的,麻爷真英雄!麻爷真汉子!”
?瘦骨嶙峋的混混尽管疼的嘴角直抽,依然回头向门口围观的人笑了笑,更是引来叫好声一片。
?紫界也有些震撼了,这个家伙真是个狠角色,换了自己说什么也舍不得给自己扎一刀。
?冯掌柜仍然是笑容可掬,冲着伙计们喊道:“去,拿五十个洋钱。”
?伙计赶紧用托盘捧出五十个墨西哥鹰洋,冯掌柜递到瘦混混面前道:“这位爷,小店懂规矩,不能让您白来,咱把您那只手给垫起来。”
?紫界来之前已经向北洋总医院奠津人问过这里的风俗,冯掌柜的做法已经很给这个混混面子了,如果不出意外,这家伙就应该拿了钱走人,而且今后一旦这家铺子有什么麻烦,还得替铺子出头摆平,哪怕是有可能送命的活也要咬牙去干。
?但是今天肯定不会这么轻易了结,这些混混的目的不是为了弄几个钱,而是打算强霸苏惜雨。
?果然被紫界猜到了,瘦混混任凭扎在柜台上的手流着血,还是眼皮子冲天道:“这手就长在这里了,你垫不起来!”
?“那爷打算要什么呢?”冯掌柜脸色一变,小眼睛里闪出寒光。
?这老家伙的目光居然鹰隼般的锐利!
?“爷知道这家铺子的苏老东家没儿子,爷的大哥鲍二爷那是最仗义的,可怜老人家百年之后没人送终,要给苏老东家当女婿将来摔盆打幡,麻爷这是给鲍二爷提亲来了!”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紫界觉得这小子要是穿越到二十一世纪,肯定能混个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总或者是中石化的高管,欺男霸女这种事还能说的那么义正词严。这已经不仅仅是想强娶苏惜雨了,还打算连苏家的铺子都给夺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盛巧儿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冷笑着道:“光天化日的,你就打算强霸别人都产业,当真以为大清国没王法了吗?”
?瘦混混上下打量了盛巧儿几眼,贼忒嘻嘻的笑道:“这位大姑娘是从哪冒出来的?怎么,你爹也没儿子,正好麻五爷还没娶媳妇,咱也倒插门,给您家顶门立户。”
?围观的人笑翻了,盛巧儿恼的柳眉倒竖,冲着麻五脸上就啐了一口,骂道:“不要脸的东西!”
?紫界心里一惊,这恐怕真要闹大了。没承想,麻五不羞不恼,反而用手把脸上的唾沫刮了下来,放在鼻子上闻了闻,陶醉的道:“嗯,真香!”
?这下,周围人更是笑的直不起腰,平日也算伶牙俐齿的盛巧儿顿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冯掌柜朝盛巧儿笑了笑道:“小姐请喝茶,您甭管了。”说罢,冷眼看着手被钉在柜台上,脸上惨白如死人却依然奸笑着的麻五道:“五爷,小店已经给足您面子了,再要耍三青子可就不光棍了!江湖上的人,讲究的是个忠义,青天白日霸占良民产业,那可要被江湖好汉耻笑!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事儿不要做绝了!”
?麻五白眼冲天,鼻子哼了一下道:“青天白日?爷怎么看不见!”
?紫界瞧见他那副德行,真是恼了,下意识的像腰间摸去,手握在花旗国六子左轮枪上,马天虎和其余的伤兵看见紫界的动作,都做好了准备,就得着紫界一声令下,就灭了这个不知道死活的东西。
?冯掌柜冷笑道:“那今天,老头子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做青天白日!”
?说罢,冯掌柜以和年龄不相称的敏捷,从柜台上拔出了匕首,麻五没反应过来,楞在了当中。
?冯掌柜撩起长袍的下摆,引来一片惊呼声,这老家伙穿的竟然也是绣花鞋!
?紫界这才知道,居然苏家的掌柜也是混混,顾及还是骨灰级的混混。
?冯掌柜掀起裤管,露出白胖的小腿,绣花鞋蹬在椅子上,面不改色的在自己腿上刻起了字,在周围人一片啧啧称奇的声音中,几个血淋淋的字显现出来,正是“青天白日”四个大字。
?“噢,碰见行家了!”
?“估摸着是江湖的前辈啊!”
?“老掌柜好样的!老掌柜是英雄好汉!”
?周围又是一片的喝彩声。
?麻五苦着脸一抱拳道:“小的服气了,给老前辈赔罪了!”说罢,转身就要走。
?冯掌柜结过来伙计递的白毛巾,擦擦腿上的鲜血,伙计拿过来刀伤药,他一把给推开了,毛巾瞬间就变成了殷红色。
?“站住!”冯掌柜厉声叫道。
?麻五正准备出门,听见这一声,又转了回来,耷拉着脑袋,恭恭敬敬的问道:“老前辈还有什么吩咐?”
?冯掌柜用一口标准奠津话道:“出门要看个山高水低,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规矩,咱天津卫的混混也得讲个江湖道义!为嘛天津卫的百姓高看咱们混混一眼?为嘛官府不管咱混混的事情?咱混混给天津卫争过脸面!当年天津卫闹教案,曾国藩被洋人逼着交出杀人凶手,是咱天津卫的混混顶了十六条人命!当年英国人杀进天津,咱混混放火烧了洋人的房子,洋兵拿刺刀逼着水会的混混爷们救火,水会的爷们宁可吃枪子都不放水,又是几十条人命啊?这才是英雄好汉,咱混混讲究三不惹,一不惹忠臣孝子、二不惹举人秀才、三不惹鳏寡孤独,你明知道这铺子是苏秀才的买卖,你还要霸占人家的产业,你算个什么东西?咱混混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冯掌柜象老师训调皮的学生一样,把麻五骂了个狗血淋头,刚才还张狂不可一世的麻五,现在头都不敢抬。
?王天纵这才明白了一些,怪不得天津卫的官府、百姓都能容忍混混胡闹呢,原来他们还曾经为天津卫挡过灾,否则一群只有冷兵器的混混,碰见官兵那还不是死路一条?不过这个麻五也还算识相,既然苏惜雨家的掌柜能摆平,自己就没必要再强出头了。现在出头,那不是等于逼苏惜雨承自己一个便宜人情吗?
?“让开,让开,都是狗眼啊?没看见鲍二爷来了!”
?“二爷,您里面请!”
?一群敞胸露怀的混混分开了人群,挤了进来,中间一个满脸横肉的黑胖子大摇大摆,走着“英雄步”就进来了,他穿着黑色的柞绸褂子,黑柞绸宽腿裤,戴一副圆圆的金边墨晶眼镜,最引人注目的是胸前挂着一个硕大的鎏金十字架。
?紫界看了想笑,这土不土、洋不洋的算什么打扮啊!
?既然别人叫他鲍二爷,那就应该是强娶苏惜雨的正主儿了。
?鲍二进了屋里,也不客气,自顾自的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看见旁边喝茶的盛巧儿,还咧开嘴露出金牙笑了笑,差点把盛巧儿恶心的吐出来。
?麻五看见鲍二来了,一拱手道:“二爷,这事儿我办不了!您老自己擎好吧,不过我也劝哥哥一句,这缺德带冒烟的事儿,您也最好别干,走了!”
?说罢,脸色惨白的麻五捧着依然在滴血的左手,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扬长而去。
?鲍二坐在椅子上,旁边一个蓄着老鼠胡子的瘦老头,点头哈腰垫他舀出鼻烟,鲍二一边色迷迷的看着盛巧儿,一边闻着鼻烟,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盛巧儿实在看不下去了,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跑到紫界的身边。紫界冲着她偷偷的乐,气的盛巧儿在他手臂内侧拧了一把。
?瘦老头伺候鲍二闻完了鼻烟,又狐假虎威的吼道:“叫个当家管事儿的出来,人都死绝了吗?”
?冯掌柜不屑的道:“黄鼠狼,叫什么叫?没看见你冯八爷在这儿吗?”
?瘦老头猛然打了个寒战,仔细的看了半天道:“您是冯顺,冯八爷?”
?“就是你八爷!我说黄鼠狼,你也是老一辈的混混了,给个小辈鞍前马后的当碎催,你丢不丢人?这长幼有序的规矩还讲不讲了?以后你儿子给你叫爹,还是你给你儿子叫爹?”冯掌柜放下裤管,一抖长袍的下摆,抓起一个紫砂壶喝起了茶。
?黄鼠狼苦着脸,不敢直视冯掌柜的眼睛,嘴唇蠕动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鲍二回头恋恋不舍的又看了盛巧儿一眼,才回过头来说:“想不到这铺子藏龙卧虎啊!您老就是当年逼的李中堂把淮军调出天津卫的冯八爷?”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冯顺,江湖朋友给面子,叫我一声八爷,不给面子,叫我冯老八也行!”冯掌柜再不像刚才那样一团和气,而是江湖匪气四溢,绝对的草莽大豪气概。
?围观的人炸了锅了,七嘴八舌的议论:“这就是冯八爷?”
?“那可了不得,当年一把大刀砍死四个强抢民女的淮军!”
?“那四个人都是李中堂的亲兵啊!还带着洋枪呢!”
?“咱天津卫混混里头一号的好汉啊!”
?“不是听说他死了吗?”
?“死?这不是好好的嘛,老天爷保佑英雄好汉!”
?鲍二倒是毫不在意,脸上横肉抖动着,狞笑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不是您老在天津卫跺跺脚,地皮颤的时候了规矩?嘛规矩?鲍二爷入了耶稣教,爷算是英吉利人,这大清国的王法都管不到爷爷,何况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规矩,以后这天津卫的规矩得二爷我来定!”
?冯掌柜哈哈大笑,笑完了讥诮的问道:“鲍二,你姐姐嫁到海光寺了?要不然你怎么变英吉利人了!”
?围观的人群笑喷了,海光寺那里是英租界,那里住的都是英国人,紫界暗道这个老头子骂人不吐脏字。
?鲍二居然也不生气,抖动着脸上横肉道:“今天甭说没用的,我是带着彩礼提亲来了,谁要是敢挡横,甭说二爷翻脸不认人!”
?说罢,从腰间掏出一把黑沉沉的手枪,“啪”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店里的伙计吓的急忙往后堂跑,围观的人也下意识的后退。
?冯掌柜冷冷的道:“这个横,八爷我挡定了!”
?紫界手揣在衣襟下面的枪柄上,脑子转的比车轴还快,怪不得这个鲍二这么横呢,原来有教会给他撑腰。
?今天的事情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