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T市正值暑热难耐。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睦南道上没什么行人,车也极少,很久才会有几辆安静的开过。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在静谧的街道上响起,一辆单匹马拉的白色马车拉着几个游客不缓不急的走着。过了一个路口,马车在一处树木葱郁的院落外停下。车上戴着明黄色遮阳帽的导游举起一个小喇叭开始讲解:“现在大家看到的右手边的白色二层砖木英式建筑就是方先之旧宅。方先之先生是中国骨科先驱,被人誉为‘骨圣’……”马车上的游客随着导游的讲解转过头,视线却不约而同的被一个正在拍照的身影吸引。
一个年轻的女孩,正背对着街道拍摄树荫掩映中的显得沧桑厚重的老房子。她扎了个马尾辫,带了一顶白色棒球帽,穿了修身的白色POLO衫和卡其色的休闲短裤,露出两条笔直白皙的腿,脚上穿了一双淡蓝色一体式跑步鞋,背了一个斜跨的棕黄色帆布相机包。她换了几个位置选取角度,拍了几张后,转过身走到路边的梧桐树荫下查看照片。
在她转过身的时候,马车上的导游和几个游客都觉得眼前一亮。这时候女孩感受到人们的视线,抬起头,冲人们轻轻点了点头,大方的微微一笑,右侧脸颊上出现了一个小酒窝。
陆明开车途经睦南道,远远看到斑驳的阳光下一个女孩拿着相机,站在红色的旧砖墙旁边拍照片。
只是一个背影,他却突然心跳加快。他放慢了车速,紧紧的盯着女孩,舍不得离开。
他好奇她经历过的故事,想了解她的现在和将来的一切。他想听一听她的声音,看一看她的容貌,闻一闻她那长发散发出的幽香。
看到女孩转过身,陆明忐忑不安,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竟然浸出薄薄的一层汗,心里也觉得湿黏黏的透不过气来。
待到看清女孩的模样,他大吃一惊——这张明明陌生的面孔,却令他感觉如此熟悉,像是之前见过一样。
这时候女孩笑了,陆明感觉像是有温热的阳光撒进了他的心里,让他心中黏湿的不安瞬间烟消云散。似乎他早已见多这个笑容多次,像是他已经了解这个女孩多年。
陆明很想立刻下车去找她,问一问他们是不是真的曾经遇到过。可他既知道那不可能,也知道贸然停车上前会显得突兀。虽然他今天开的是一辆不那么拉风的黑色玛莎拉蒂Quattroporte,可在路边停车搭话这种事总有种纨绔的嫌疑。
他不想让她不喜。
车子缓缓的向前开,停在路边的马车挡住了女孩的身影,陆明很是不快,却忽然想到了和女孩认识的方法。加速开到第一个路口右拐停在路边,下车,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用手机查附近的景点,发现那个女孩拍的老宅子正是一座保护性建筑,原来的主人叫方先之。
陆明越走越快,感官也越来越敏锐。他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那些盯在她身上的视线,尤其是那个做导游的男孩子投去的灼热的爱慕的眼光,让陆明心中很是烦躁。
导游是个年轻清秀的男孩,看到女孩的笑脸便转不开视线,他一边的讲解,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盯着女孩站的位置。正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穿白色POLO衫,卡其色休闲长裤的高个子男子顺着街道向女孩走去。男子看上去二十多岁,容貌英俊,身材匀称,和女孩站在一起,像是两个极般配的穿情侣装的恋人。
女孩感觉到了身边有人走近,抬起头,疑惑的看着在她面前一米处停下来的陆明。
“你好。你手上的是佳能EOS5D吧?”陆明尽量自然的微笑着,心里却很紧张,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遇到心动的女孩,也是他第一次主动和陌生的女孩搭讪。
“对。”女孩轻轻的点了点头,应了一声,眼中满是戒备。
陆明看出来女孩眼中的不安,也看到她抓紧了相机的手指和装作不经意的抬高放到胸前的手臂。可他心中并没有厌烦,反而蔓延出愉悦和欣慰:她懂得保护自己。她并没有像一般女孩一样,遇到长得好看的男人搭讪就满怀欣喜。
他把声音放的更温和,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的说:“对不起,冒昧了。只不过我有一款相同的相机,看到你也在用,觉得亲切。我叫陆明,大陆的陆,光明的明。我仰慕方先之先生多年,昨天刚刚来天津,今天特地来他的故宅参观。只是这两天相机出了点小故障送去维修,出门匆忙手机也没带,不知你能否帮我拍张照留影?”
女孩盯着陆明看了一会,笑了,说:“我是秦洛,秦朝的秦,洛阳的洛。你自己选位置和角度吧,我可以帮你多拍两张。”
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外边,秦洛时常遇到来搭讪的男人。有的礼貌客气,邀请她去吃饭或者出游;也有人明了直接,问是她是不是单身,可否留个电话;甚至还有人上来直接炫耀一番自己的财物,想由此诱惑她当个情人。秦洛一向很反感这样的行为,觉得没见过几次就随意上前搭讪的男人最是肤浅和不负责任。
可陆明不一样。
他的笑容真诚,眼神干净,声音好听,让人觉得可以相信他。并且他的理由很充分。
秦洛想,帮他拍张照片并不费事,只要拍完后他不借机跟她纠缠,那就没关系。
听到秦洛的回答后,陆明强压住心中的狂喜,满意的笑了。
近距离看到秦洛的笑容,听到她的声音,他原本急速跳动的一颗心竟然渐渐平静下来。他觉得很安心,格外认真的说:“秦洛,谢谢你。”
陆明站在老房子旁边,看着专心拍照的秦洛,心中满是幸福。他心动的女孩果然很善良,为了一个陌生人请求,认认真真的忙碌。
强忍着激动拍完照,陆明没有向秦洛要电话,因为他看出来了她笑容背后的戒备。他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失之交臂。于是他再三说明了照片对自己的意义,又确认了秦洛记在手机上的邮箱,便道了再见。
看得出,他的离开让秦洛放松了不少。这让他心中稍有些失落和不舍,但日子还长,她和他的交集还在后面。
他强忍着向前走,没有回头,怕她看穿了他的心意而吓跑。
秦洛看到陆明离开,心里确实松了一口气。可在陆明身影消失在路口拐角处的时,她竟然有种轻微的失望,似乎她一直在期盼着他回头。这点失落也让秦洛意识到她一直在盯着他的背影。
秦洛耸了耸肩,转过了身。陆明长得好看,自己多看几眼也是人之常情。于是她继续沿着睦南道拍照片,并因为给别人帮了忙心里挺开心。
走到睦南道花园,看到黄色的月季花开的漂亮。秦洛将相机调好焦距,准备拍几张给妈妈看。
举着相机,看着镜头,秦洛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候妈妈喜欢种花,家中的小花园里种满了黄色的月季花。秦洛曾经问妈妈,为什么喜欢黄色月季。妈妈说,月季花开的久,有香味,而黄色很温和,既不红的浓艳,也不白的寡淡。那时候妈妈常穿一件浅粉色连衣裙,洗完头后坐在小花园角落的葡萄藤下看书。有时候爸爸坐在旁边的藤椅上,用一把桃木发梳为妈妈梳头。妈妈表情温柔幸福,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想到记忆中妈妈的笑容,秦洛的嘴角不禁翘了起来。
梁祝的音乐声忽然响起,打断了秦洛的回忆。那是妈妈拉小提琴时录的音,多年来秦洛一直将它设为妈妈的专属铃声。秦洛左手拿住相机,右手迅速打开斜跨的相机包取出手机,脸上绽放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同时接通了电话:“妈妈,我在呢。”
“洛洛,妈妈心里真难受!妈想死!妈知道不应该想,可是忍不住,妈心里难受。”隔着手机,秦洛依然能清楚地感受到妈妈的烦躁和绝望。
一瞬间,秦洛发现九月的T市其实很冷,阳光照在身上丝毫没有暖意,刺骨的冰寒从四肢百骸生长出来,迅速将她冻僵。
她的头垂下去,片刻后又抬起来,高高的扬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没有一丝温度。她不断提醒自己要面带笑容,因为在笑着的时候妈妈听到的声音才好听。秦洛放轻声应,温柔的说:“妈妈,告诉洛洛,张姨在你旁边吗?吃过药了吗?”
自从三年前秦妈妈换上抑郁症后,身边24小时有护工陪伴,张姨是照顾妈妈的两个护工之一,负责白天。秦洛听到妈妈肯定的回答,脸上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声音也少了几分紧张,开始语调轻快的不停说话:“妈妈,我下午出来拍照片了哦。在睦南道上有很多老建筑。有一个老宅子的院子里栽了三颗梧桐树,都很粗了,看上去像是几十年之前的,等春天时候肯定开很多梧桐花,我看到树枝当中还有个很大的鸟窝,只是看不到里面有没有小鸟……”
秦洛的声音轻松愉快,不停地跟妈妈讲自己看到的风景和有意思的小发现,秦妈妈在她的安慰下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秦妈妈有些愧疚的说:“洛洛,妈妈好多了,你张姨在旁边,不用担心。你不是说晚上要去图书馆吗,记得穿厚一点,空调太凉。不早了,快先去吃晚饭吧。”
秦洛听着妈妈的声音已经恢复正常,思维也清晰,便放了心,甜甜的说:“好,我这就回去吃晚饭了。妈妈你晚饭多吃一点。我睡前再给你打电话。”
听妈妈应完,秦洛挂了电话,眉头皱了起来。昨天她返校前妈妈状态还很好,难道是今天发生了什么?
秦洛拿出手机给张姨发了条短信。
不一会儿,收到了回复,“秦先生今天给太太打过电话。”
秦洛右手紧紧的攥住手机,左手撑住额头,闭上了眼睛。又是他!难道他就不能放过她们母女?他已经有了新的家庭,还来纠缠她们做什么!
秦洛有时候真的很想去医院,让医生在自己的大脑上灼烧几个洞,把那些过去忘得一干二净。
可她不能。
生活还是要继续,妈妈依旧需要她。
秦洛不断的提醒自己要记得呼吸。过了一会,气息终于平稳了,便把手机放好,把镜头从相机上摘下来拧上镜头盖收进相机包。
又看了一眼那片柔黄娇嫩的月季花,秦洛悲伤又无奈的笑了笑,向着公交车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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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瑾坐在书房,他的电脑上打开的正是秦洛的资料。
他点开一张秦洛军训时候的合影。照片里秦洛穿着军装,脸上的笑容灿烂,但人却显得很憔悴,一双大眼睛显得有些无神。那时候她刚上大学,母亲的病情还不稳定,而她不久前又经历了父母的离婚,一定心力交瘁。可镜头前竟然还能有明媚的笑容,想来她心中一定有美好的东西支撑着她。
那些美好会是什么呢?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秦洛的时候,他穿着手术袍,和闻讯后匆忙赶来的母亲一起走出手术室,在门口看到晕倒的秦洛。她的爸爸泪流满面,和几个医护人员一起把她抬到病床上。
那时候,他看着女孩苍白的脸颊,中年男人痛苦的泪水,很想冲上去告诉他们,都是自己的错。可是同样在那一刻,他也看到了站在自己身旁睡衣都没来及换的母亲,看到了那个为了做医生刻苦努力的少年,看到了对他充满希冀的导师和家人。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做,跟着母亲,一步一步,越走越远,过了拐角,再也看不到那对伤心绝望的父女。
从那之后,他没有一天不后悔当年所犯的错误。可他并不怪自己的母亲,因为当发现手术失误后,是他第一时间给母亲了打电话求助,之后母亲为他做的一切都是他选择的结果。
七年了,他还失常梦到那个长廊,自己走啊走,却总也走不出去。
明天就能见到那个女孩了。七年的时间,她也长大了。
现在的她,过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