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蒯真在新年后第一天正式上班。
这个上班，指的是他坐在办公室里。
他的办公室在机关大院的主楼19层。
15至18层全是秘书办公室。
在机关，在一个地级市的市政府，秘书有几百个，但还是不够用。
这些秘书们被办公室统领，然后分门别类归到各个领导或条口之下。
这些秘书在古代有一个称号走马卒，捉刀人。司马迁干过这事。但司马迁的级别要高多了。
秘书们是最低调也是最忙碌的人。他们隐藏在大人物的身后，但感觉好的时候，他们又会很有自豪感，因为大大小小的领导，是他们的传声筒。领导们读着他们写的发言稿，总结稿件，执行着他们说出的行动安排。
蒯真在19楼，此刻，他拿着日本产保温杯子，站在窗口，面朝南方。
大楼的南面就是一面湖水，湖的东南方有一座黛色的青山。那座山上曾经埋过历史上的一位探花。
探花是谁？那，搜一下即可。
远远地看一眼，他就发现，他从内心爱这座城市。
你看眼前青山多妩媚，你看湖水多么温婉，像这座城市的人。
蒯真是北方人，在省城读研时，在一次交流活动上，他认识了笪春山。
这个女子不显山不露水，一张圆脸，单眼皮还有些肿涨，仿佛永远瞌睡睁不大，但气色非常好，再热闹的场合，她都不喜形于色，而轮到她发言，不慌不忙，沉着有度，说的话又字字在理，有水平，有内在的魅力。
蒯真那时是一个穷书生，有拿云的冲天志，可是家境十分清贫。清贫到什么程度，一旦要开学，放羊的老父亲咬咬牙买掉两只山羊。后来他读研，不好意思跟家里要钱，同时做两个家教挣钱。他发奋苦读书，一心想改变命运。
第一印象不错，蒯真从此就留心起笪春山来。
后来有过一次过圣诞，年轻的学子们一起玩。笪春山也来了，四目相对，春山冷静似水的眸子看了他一眼，给了一个微风拂面的笑。
蒯真当时就愣住了，那笑像波从湖面起，极柔极弱，却又似乎意味深长。
春山在研究生快读完的时候，还没有开始她的初恋，她是一个爱书如命的人，有读不完的书，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谈情说爱上。
后来。蒯真就上了心，当知道春山的出身后，他对她更是心仪，仿佛众里寻她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笪春山的父亲是小城的学术泰斗，那时候，笪的父亲还是在师范学院教古代文学，后来，师范学院与医学院、化工学院等合并成综合性的大学，但大学的基底是中文系。
笪教授出身于名门，一身傲骨，与时局永远格格不入，但中国的传统知识分子一向就是这样，说他们忧国忧民也好，说他们孤标傲世也好，总是因为恃才傲物。
笪教授不喜欢别人称他为教授。他自问：教什么授？街上一抓一大把，几篇走后门发表的论文，上满课时主可以升教授，这个教授不如不叫。所以春山的父亲爱听人家喊他笪老师。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蒯真对春山的追求是经过严密计划的。
那一年快放寒假了，当然，他与她在学校相遇的机会少之又少，经常他们并不在学校里。
蒯真要对春山下手，那必须是在年前。
春山虽然找对象不困难，但她是个有主见的人，未必会头脑发热，为爱情死去活来。
蒯真去了一趟市中心的新华书店，那是城市的文化座标，不知道多少代人把这里当做精神的皈依之地。
蒯真认真地选购每一本书，比如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上下册，以庚辰本为底本，这是目前市面上公认的最好版本。
比如《山楂树之恋》，这个故事应该能够打动春山。她这样的人不必为稻粱谋，粪土金钱，与书有天然的亲近。
美国着名女作家玛格丽特.米歇尔创作的一部浪漫主义色彩、反映南北战争题材的小说《飘》以及是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创作的长篇小说《简.爱》。这些选本所释放的信息已足够准确。
在中国的团圆节日春节，大龄男女回家过年，不知道有多少人操心他们的找对象问题，所以，蒯真等于在年前给春山一个示好。
必须考虑他蒯真。年后，也许他就会当面求爱。
蒯真把这些书直接买回去，然后，找了一个机会，要了春山的家庭住址，他替春山考虑到了，书太沉了，他直接把书邮寄到春山的家。她这种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姑娘，只有书能够打动她。
蒯真站在窗前，还在正月里。天有些阴沉。站得久了，竟不知不觉看到了扬扬洒洒的雪花。
又下雪了，这座小城的冬天越来越冷了。
湖面的边上结了薄薄的芝麻冰。
政府南面广场上空无一人。桂花树、冬青树蓊蓊郁郁，一片生机。
蒯真与春山的定亲别具一格。想到此，蒯真的脸上泛起柔情。尽管因为自己的失足，春山一念之下跟他离了婚。是，当时的情形中，他不答应她离婚，她真的是会跳楼。
一个情感上有洁癖的女人，蒯真是个聪明人，很快认识到自己踩了对方的高压线。
蒯真记起了那年秋天。春山答应十月一日去某县看休息在家的蒯真。她能来，已说明一切。
春山一个人来的，到了县城车站下车，左盼右顾却不见蒯真。
蒯真是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找到的男人，他的个子太高了，那时他瘦瘦的，脸上也是瘦瘦的，太瘦使他显得很不好看，甚至有些丑。
没有见到蒯真，但北方的秋天真美，最美的秋景让春山立刻开心起来，她与他一直电话联系，他指导她如何走，如何才能找到他。
蒯真家就在东郊不远的村子，从车站认准方向沿唯一的一条马路向东走，近一个小时，她看到了一个村庄。
村庄的前面是棉花地。
蒯真就是在这种环境下生长的，这环境与春山的环境差的太多。如果不到齐鲁大地的腹地，她永远都不知道这里的人住什么样的房子，邻居都是什么样的人，吃什么样的饭菜。
可是，蒯真让春山去找他。
只能说明他是一个真实的人，在做着他自认为真诚的一件事。
他像躲猫猫一样躲在大地的怀抱里，一个大高个子的男生，他与许多乡邻一样，站在棉花地里摘着棉花。
春山的第一次亮相就与大自然结合在了一起。
你没见过大片的棉花地，所以你才会说郁金香花田、薰衣草花田如何美。
蒯真就这样把她追到了手。
可是，这以后，诗意不存在了，为了蒯真是留校任教，还是考公务员进省直属机关，两个人有了分歧。春山喜欢大学校园，她就是在校园的氛围中长大的，吃的是学校食堂，上的是大学附属中小学。
蒯真的天资是超一流的，他不仅被录用了，而且因为其深厚的文学功底及时评、政论写的一级棒，又懂经济学，直接被省里某要人挑走了。
一入侯门深似海，蒯真从此没有家、没有老婆孩子，可是春山明白必需支持他。那个家需要有一个支柱才能立起来，走出贫困，改变家族命运。
到了孩子快要上小学的时候，蒯真升正处，工作上风生水起，这时他有些飘了。蒯真与一个女服务员好上了。
她果断离婚，并立刻在家乡的人才招聘网上留意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正好家乡有大学升格，需要有博士学位及副教授以上资历的年轻老师，这样她回来了。
回来的第二年大学出版社竞岗招聘社长，她头脑一热，也的确，她太爱书了，她认为书香是世界上最纯真最美好的香，居然一矢中的，她自己都蒙了。
她怎么能够做出版社的社长？她只是一个书呆子而已。
她对出版一窍不通，而且她对财务一窍不通。
可是，军中无戏言，学校这地方个个都是认死理的。笪春山的父亲却不这么认为，他向来对自己的女儿是信任，非常信任，他还认为大学出版社的社长就应该是他女儿来担任。否则知识分子年龄结构断层，对中国古典文学、传统文学甚至整个教育都存在断层。
笪春山一人数职，大学文学院方面却希望春山能把主要精力放在出版业上，把出版社拼成后起之秀，在市以外、省以外拉到业务，最好包装出畅销书本。
生活重新出现她行云流水的惬意模式。
春山回到了家乡小城。
可是，那个胖了起来，也似乎有风度起来的前夫蒯真，经常咧着一张大嘴，出现在已退休的笪教授家，更气人的是笪教授与夫人还挺欢迎这位被罢免的毛脚女婿上门骗吃骗喝。
蒯真在窗前立得久了，本来以为一场纷纷扬扬的雪，下一个时辰就会堆起来，然后银妆素裹，千山暮雪，诗意叠起，哪知道就在蒯真回忆他的前妻春山及他自己的奋斗历程时，雪悄悄地停了。
眼前突然大亮，亮到山清水远，竟是出太阳了。树树琼枝，刚才像一场战争似的雪雾，你追我跑的雪幕，狂卷怒号的雪粒，全都隐遁了，只剩下静止。
万物静止。空无一人。
大自然呈现出它素洁典雅的一面。
果然是大雪无痕。
大自然藏再多的秘密，一场大雪也会暂时隐藏起秘密。
那么人呢？厚德载物，大德者，地也，承载万物，按各自的规律运行。
蒯真遇到过大德之人，可是，毕竟这个人被他神化了。
一丝风也不起。每根树枝都直立着，不见一丝风声。一群麻雀从这树枝飞向那树枝，快乐异常。
下午的会议在1:30分召开，参加人员一律由上级巡查组核定。蒯真接到了到会通知，而在昨晚市委书记已与蒯真碰了头，在巡查组召集并全员参与的情况汇报会上，说些什么？
市委书记希望蒯真尽快地融入到市委的中心工作中去，并与市委办公室一致，同时加强与报业集团、文广集团及各大网络联系，宣传跟上。
市委书记拍案而起，一锤定音：迅速进入角色，并与中心工作组的秘书们打成一片，在巡视组要求汇报的情况里，列事实，简明扼要，提纲挈领，分层次，分领域，分轻重。不明白的，一知半解的，棘手的，高度重视，拿得起就要放得下。拿不起的，要不要从我们这些人书中交代，斟酌，但前提是实事求是，态度端正。
蒯真看着市委书记凝重的脸色，知道自己空降到小城的第一个硬仗就要打响了。离开会时间还有1小时10分钟，从主楼19层乘电梯，然后穿过裙楼，再过会议中心，到达指定的五号会议室，用去六分钟。
这也是为什么蒯真在宝贵的短暂的午休时间站在窗前发愣的原因。
昨夜，蒯真火速召集得力秘书及两办主任、副主任，及主任点兵点将组织起来的临时班子，逐条筛选汇报材料。
可是，越是紧张，临阵，蒯真的脑子里却千头万绪。
蒯真光宗耀祖的观念特别强，一个家徒四壁，当年上学靠父亲放羊赚钱的家庭，就出了他这棵茁壮的大树，他有阴庇整个家庭的责任，他必须升官发财。
往事过去几年了。
省里有一家老招待所，内部开会喜欢称这家招待所叫老省招。
那天会议安排在那里。
事实上这个老省招会议不断。
蒯真与那些服务员非常熟悉。
有一次，不知道是工作还是身体原因，蒯真有些郁闷。喝多了情感更加脆弱。
故事是怎么演变的，蒯真到现在都没办法还原，也或者正如好友提醒的，是那个古典美服务员做的局，因为一个长相漂亮但只是普通身份的服务员，如果能够与一个省政府年轻官员，且是大领导的红人，名校的博士，通过公开竞岗上升的男人有关系，无疑是好梦。
蒯真心软，他不想害了女服务员，责任全自己扛了，人家女孩的名声要紧。只是春山那晚正好也在那家招待所吃饭，第一时间得到了一个省政府官员与女报务员纠缠，惊动整个饭店的消息。笪春山不肯原谅。
太多的文章说男人属于下半身动物，那是指男人的本能，有时，意志薄弱时蒯真会有些想法，但他基本上属于自律的男人。如果蒯真与饭店服务生有真情，那也就算了，他真的没有一丁点那种真情。他甚至有口莫辩，他就是被陷害了。但在男女情事上，男人似乎还是弱者。越抹越黑。因此，蒯真与其说离婚了，不如说被离婚了。
被春山抛弃了。
这个感情有洁癖的女人，他的任何申说都是苍白的。
但为了他与她的名声，不至于被周围熟悉的人看猴子一样看戏，他们选择了分居，而且春山不依不饶，两个人领了离婚证。
19楼的中午安静的很，仿佛任何一点细微的声音都会打破蒯真的沉思。
是的，他想到了一个女人。
任何一个男人的内心都住着一个圣洁的女神一样的异性。即使这个他自认为的女性，在现实生活中是个污垢不堪的人。
但当事人觉得她就是女神。
蒯真的内心也有这么一个女神，而且那个女人长袖善舞，在省城不知多少干部里，是个交际花一样的女人，性格开朗，感情奔放，男友多如过江之鲫。
她叫邹琰。一个地区老领导的独生女，供职于党校。
是的，党校。
蒯真是正宗名牌大学的博士生，但走仕途的人，与党校是密不可分的。
每个干部的人生履历里，似乎都有与党校的交际。而党校的中层女领导，她的背景一般都是红色的，与官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邹琰是知道蒯真到了小城工作的吧，她一定知道。
摇摇头，看看表，时间还有十五分钟。蒯真迈着坚定的步伐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一会儿，确切地说十分钟后，出现在会场的蒯真将是稳健、严肃中透出亲和的领导，一个在小城也许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的一张会议脸练就得愈发炉火纯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