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去的欲望,很快就战胜了对武老大会不会报复我的担忧。大概没多久,武老大已经变得可有可无。我不主动想起他,他不再自动跳进我的脑海里,搅和得一天到晚全是他的故事。暂时忘记了武老大,我就无惧无畏地从满是幽灵鬼魂的地下室里爬出来,昂首挺胸走向京城街头。
我的第二份工作升级为当导购员,只介绍产品,卖不卖就不关我的事,更不管收银,省得再弄出麻烦。我把自己的职责界定得很明晰,就是把党政分开、政企分开的理论,应用到了日常工作中。店里卖的东西都是小玩具:布的、皮的、塑料的、金属的、能发亮的、能叫唤的……,各式各样。也不知道这社会怎么有这么多小得几乎不值钱的东西要卖。由于上次工作的阴影,我变得很谨慎,总怕再闯下祸。一个月下来,堆积了一屋子东西没卖出去,急得收银台的小姑娘一天到晚咳声叹气,质疑我会不会忽悠大人给孩子卖玩具。
老板是个女的,人很好,也没脾气,说话慢声慢语的,因为胖,说快了,会喘粗气的。老板看着一屋子货,终于上火了,本来很厚的嘴唇,突然比先前又厚了不少,红红的,放着光。
女老板坐不住了,让我加班开会。会议开到后半夜,得出了结论是:甩货。我虽上过学,可我不会写毛笔字,就用手指头蘸着红墨水,胡乱地在一个硬纸板上,狠狠地写了五个大字:出血大甩卖。
硬纸板用棍支着立在了门前。
女老板暂时放下室内聚餐、野外烧烤等聚会和爬山、瑜伽、肚皮舞等塑体活动,亲自督战。她买了个躺椅,躺在写着出血大甩卖的牌子旁边。
时节已经是深秋了,暖暖的阳光一照,老板总是打着呼噜安然睡去。这天下午,牌子被秋风吹倒了,盖在了老板的肚子上,随着呼噜声一起一伏。路过店面的人们一过就看,一过就看,有些还停下来看了老半天,最后摇头叹息而去。终于有人说话了,左看看右看看,惊呼道:这是嘛呢,能出血吗?出油还差不多。
第二天,我来上班的路上,看见女老板一只手卡腰、一只手支在我写的硬纸牌子上,站在店门前。我感觉好像不妙,还是远远地就说了声:“您早啊,老板!”我装作像平时一样,大步流星,严肃而紧张地想从女老板身边挤进店里去。
“别进去了,……”女老板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个八度。她一脸晦气,像是刚从烟囱里爬出来似的,没一点血色。
我从门口退出来,等眼前这个死胖子再说话。
“你来的时候,我们说好的,你的工资就是提成,可……”
“你就别可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就是没工资嘛,没关系!”我说着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说,“祝你发财,你自己卖吧。”
我很快就卷入匆匆忙忙上班的人流中,彻底和工艺品店再见了。
我在街头闲逛了一天。傍晚时分,我神使鬼差地在一家彩票站停下了脚步。两次打工失败,我算认清了老板们的底细,玩的都是雕虫小技,都不怎么高明。我想自己创业当老板,但我没有钱,就走进彩票站,想碰碰运气。
在这满地烟头满屋烟气缭绕大厅里,毫无规律地挤满了人。灰蒙蒙的灯光下,每个人都愁云满面地算计着,好像大难临头时的样子。我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找着最佳的角度看墙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弯曲曲的线路图。
人们都走了,我都没有察觉还在认真地看。
突然,有人给我说话,我才如梦方醒。“还没研究好吗?今天投注已经结束了啊!”一个瘦的像诗人的中年男子,站在放着蓝光的彩票机前,向我张望。
我怯弱地说:“我不知道什么号能中!”
“我干半年了,也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不早发财了。”
“好好研究一下,真能中。”我说时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
“你是干嘛的啊?”
我理直气壮地说:“我刚失业。”
“那你给我打彩票吧,就是别人买什么号你打就行了,明天就开始打。”
我有些诧异,咕噜了一句:“不进行岗位培训吗?”
“这个好学,来……来,我现在就教会你。我这儿正缺个帮手,我正好腾出时间好好研究中奖的规律。”这个老板的话让我心里暖暖的,感觉他好像等我很长时间了。
我边打彩票边琢磨,下班后还把老板研究彩票中奖指南的书,穿插着带回宿舍,研读到深夜。半个月的光景,我就觉得离中大奖很近了,又有些心里没底,就想先拿老板试试。
我装作很忠心也深有研究的样子,在几声干咳的掩饰下,向老板推荐了一组号码。
真中了!中了好几百。
老板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出手更大气了。一天接一天地不断的追加,一个月下来再也没中过。
老板忧愁地对我说:
“我是学文科的,写过诗,写过美文,也写过小说。诗和美文好写,喝点酒胡思乱想几天,把脑子搞得一团乱麻就成,可小说不好写,必须得清醒。清醒几天还能做到,可小说都比诗啊美文啊长……这个你是知道的吧。写着写着,脑子就乱了,写不下去了。
“我媳妇年轻时就是看上我的才华才嫁给我的。一结婚就得用才华换钱,我才知道我的才华真不够。我做过不少和文字相关的职业,就是总失业。我以为当上了老板就不失业了,媳妇给我借钱干了这个彩票站。你也看出来了,我的志向也不局限于这个彩票点啊!我是想边干边研究能中大奖,有出头的一天,再干大事去。”
我看老板动了感情,也就适时地给他分享了我一个月来对彩票的研究心得,有没有道理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信口瞎编的。老板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也不全是命……概率的事,这样吧……你给编几组数据,用你说的博彩策略、投注技巧,什么复式投注法啊、趋势选号法啊、排列组合法啊,体彩福彩加一起,打十万块钱的,就不信不中。”
我们把门反锁上,决定今天只对内销售。机器开动后,一直打到冒烟才停下来。电脑显示的数字还差一张就到五万张了。
老板说:“再打一张,也不差这一张了!”后来由于机器过热,实在无法启动,老板仰天长叹后,决定放手。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晚上,老板非要让我跟他一起吃饭。这次老板很大方,点了几个象样的菜,热的凉的,一共六个,还要了一瓶店里最好的白酒。我俩儿就在附近的小饭店大吃大喝起来。
几杯酒下肚,老板对我更热情了,非要让我加个菜。我推辞不了,又感觉菜也吃不完,就点了个汤。
我点完后征求老板的意见说:“这汤叫金镶玉(其实就是玉米粥里加几片青菜),吉利啊——”
老板笑眯眯地直点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老板这样从内心里流淌出来的笑容,也真替老板高兴。我正在高兴着,老板的脸突然放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数着菜。“一个、两个、仨个、……”数完又自语着,“加上汤七个,应该八个……对,应该八个!”
我看出了门道说:“对……对,应该八个,八就是发啊……”
“服务员,加盘油炸花生米,火大点。”老板喊完,给我碰一下杯得意地说,“老弟,从此以后,我们就不再光吃花生米喝酒了,嘿嘿——”
从饭店出来,老板对着一根路灯杆撒尿,还哼着:“大河向东流啊……天上……天上的北斗就是酒啊……说走咱就走啊,你不走啊……你不走……啊,我得走……”
路灯在摇晃着眨眼睛,突然像飞碟一样的在街道上空盘旋,后面还拖着像彗星一样的长尾巴。我眼前的景象支离破碎起来,一会儿混在一起,一会儿又四处散开,一会儿耀眼,一会儿昏暗,仿佛在变着法子戏弄我。
我扶着的一棵古槐树,慢慢倒了下来,像是压在我的身上。我头一沉,瘫软在地上,不省人事。
“你,你……凑合一晚吧,太晚了,回去也是一个人……大哥,我真为你着急啊,等中奖了,哥……哥给你租个高档的房子……找个媳妇,结婚,结婚生孩子……”
我躺在硬梆梆的长椅上,被悉悉索索的声音困惑着,似梦似醒。彩票机屏幕发出的蓝光,把一个人的影子投在满是数字和线条的墙上,细细弯弯,犹如鬼魂魅影。
现实和梦境混合在了一起,搅乱了我。我一会儿咣咣捶打着长椅的靠背,一会儿念念有词。
恍惚中,像是老板站在门口,长叹一声:“时耶?命耶?留耶?去耶——”长叹声在空中萦绕不去时,哐当的关门声响起,两者混在了一起,反而彼此弱化了,渐渐没有声息。
不久,夜如同死去了一样。这个夜晚不属于人间,所以它就长了些,一直到延续到第二天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