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南依回过头。
炎炎烈日当空,在宣阳楼门前照下阴暗和明亮的两地,萧瑾嘴角噙着笑意,从宣阳楼里面走出来。
直到有棱有角的面容暴漏在阳光之下才停下脚步。
他穿着黑色的华服,肩上的夔龙纹闪闪发亮,气度还是那样轩昂,一双眼眸隐着欣赏和淡淡的沮丧流转在凌南依周身。
“你怎么来了?”
凌南依想起他方才的话,瞥见还在原地的苏晔和闻飞雪,饶是并非闻飞雪这样深闺怕羞的女子,此时,脸上也浮现几丝绯红。
她又默默瞪了萧瑾一眼,算是表达自己的不满。
与凌南依不同。
闻飞雪与她感情颇好,苏晔官位又低于楚王,她的身份可以打趣苏晔,苏晔却不敢斟酌楚王的闺房之事。
“王爷”,见到来人,苏晔赶忙又下了马车,恭敬作揖。
似乎完全没听见楚王方才的话。
萧瑾受了这礼,随意点头回,“本王顺路过来看看王妃,苏大人有事就回吧”。
凌南依微微侧目,萧瑾似乎不怎么亲近苏晔,甚至有些疏远。
心下不免琢磨起来,苏晔是户部侍郎,他的顶头上司是户部尚书,凌南依记得晋王妃的父亲正是户部尚书。
朝廷的派别之争,亘古至今。
苏晔出自四大家族,又身为朝中要臣,他避免不了要做出选择。
通过他官职,凌南依不难推断出他是晋王的人。
“是,下官告退”。
萧瑾开了口,苏晔自然不敢磨叽。
马车晃晃悠悠远去,转瞬,宣阳楼匾额下只剩下三人。
闻飞雪悄悄看了一眼突然出现的萧瑾。
许是尊位待的久了,身上的积威浑然天成,无形中总能给人一股压迫感。
尤其凌南依方才的打趣还萦绕在耳,萧瑾对闻飞雪来说算是陌生男子,那样的话题让她更加站不住。
“南依,我先去里面等你”,她极有眼色的开溜。
天越来越热,临近午时的太阳晒的更让人难受。
站了许久,凌南依已经出了一身薄汗,闻飞雪离开后,她往宣阳楼飞檐下的阴凉处靠了靠,可惜檐角太窄,总有一缕强光照在她身上。
这时,萧瑾从后面转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正好挡住炙人的太阳。
“本王就是来看看你的小手段行不行?”
没有旁人在场,他的话语很随意。
凌南依眯着眼抬起头,衣锦华服的萧瑾隐在光彩之中,除了侧脸流畅的线条清晰可见,高大的身影一片模糊。
如同梦幻一般,让人看不透,抓不着。
“和你的手段比起来,我这的确是小了点”,凌南依掀起唇角,不着痕迹的自嘲一笑。
说的好听,无条件帮她!
可这里头又到底藏了他多少私心?
其实凌南依不介意萧瑾耍手段,她自己本身就是个心机颇深的女人,何况在萧瑾这般身份的人,哪个没有几分城府。
只是不要打着为了她的旗号,让她产生错觉,以为他这样高高在上的王爷真的待她不同。
看来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凌南依突如其来的讥讽让萧瑾沉下脸,他清楚自己喜欢凌南依,也会想办法让她感受自己的心意,甚至为此去和她斡旋。
只是他自小被抬捧惯了,如今的他还不懂自降身份去哄一个女人。
他知道凌南依误会了什么。
她如此不信任自己,让他不屑去解释。
愉悦的语调也冰冷下来,“凌南依,有时候不要太自作聪明”。
“是吗?”凌南依挽起唇角,轻笑了笑。
原本她只是怀疑,可是通过方才萧瑾对苏晔的态度,她已经确认了。
朝中官员盘根错节,官职晋升更是复杂,然而,有一点绝不会错,重要位置的分配必是上位者操控着。
户部尚书会将女儿嫁给晋王,自然是晋王一派。
而他手底下户部侍郎这样重要的官位,他有太多话语权,不是自己人,他绝不会提携上来。
所以,苏晔是户部尚书的人,也就是晋王的人。
也许不是苏晔,而是苏府,只是苏晔恰好是苏府最优秀的后辈,重职落在了他头上。
如今,苏府爵位的承袭者是苏晔的父亲。
但是千万不要小看苏晔的作用,他能让仁义伯夫妇同意他迎娶丧父的闻飞雪,已经说明了一切。
仁义伯早已放手,他十分信任自己的儿子,苏府的实际掌权者其实是苏晔。
苏府未来的走向也是苏晔说了算。
如果凌南依没猜错,当年谋害姨丈的贵人应当是东宫的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与晋王一体,他们母亲齐心,皇后做的事也就是晋王想做的事。
她与闻飞雪有杀父之仇,是两个绝对对立的立场。
苏晔若是不娶闻飞雪,与晋王一派便没有任何嫌隙,他会是晋王最好的帮手。
他若迎娶闻飞雪,必然会站在晋王的对立面。
萧瑾不希望晋王势大,更不希望残留一些麻烦,他得知凌南依要凑合苏晔和闻飞雪,自然乐得其成。
在凌南依看来,萧瑾这些日子这么忙,却有时间来宣阳楼一趟,无非是想看看苏晔最后的走向。
苏晔放不下闻飞雪,萧瑾也就放心他了。
面对凌南依的质疑,萧瑾冷笑起来,“苏晔此人的才华的确不错,若是他有心,必定是个好的帮手,只是在本王眼中,小小的苏府还构不成威胁”。
不过片刻,萧瑾已经猜测到凌南依的想法。
只是对于此事,他不愿和凌南依多说,他帮了凌南依,凌南依却怀疑他别有目的,甚至是在利用她达到自己的意图。
这样的凌南依太过冷心冷肺!
她像个捂不熟的冰块,压在萧瑾的胸膛,让他感觉冰寒。
一句解释是他最大的让步。
他让侍从牵出自己的马匹,再没多说一句,冷着脸打马匆匆离开。
“难道真的是我多疑?”
凌南依立在檐下看着萧瑾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又开始怀疑起自己。
上辈子在秦风手中载过一次,她对感情已经太过谨慎。
秦风和她在一起七年,危险面前他为相处三个月的唐小姐抛弃了她,这样境遇深刻在她心间,让她始终无法相信与自己只相处了七个月的萧瑾。
秦风性子冷淡,和她在一起七年,两人都只是坐在一起聊聊任务,喝喝咖啡。
他是个不会说情话的人,最多不过承诺会带她离开组织。
凌南依便为了这句话,也和他保持了七年的情侣关系。
而萧瑾不同,他个性分明,他不喜欢她时,会毫不犹豫用恶毒的语言讥讽自己,他信任她时,也会用动人的情话对她诉说。
她承认,她动容过也恍惚过,可是冷静下来后,她又会反复琢磨,将萧瑾的话思索成别有用意。
凌南依深知,自己性子多疑,又不敢相信爱情,而且也不信任萧瑾。
故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对萧瑾的怀疑,到底是萧瑾真的有问题?还是她的问题?
对于萧瑾的闹别扭,凌南依以前体会过多次,这次她也并未放在心上。
她回到先前的雅间寻了闻飞雪。
凌南依质疑萧瑾帮她的用心,连带怀疑了他昨日对自己所说的情话。
可是在大事面前,她很有分寸,苏晔立场不明,为了不妨碍萧瑾的计划,她一直等到现在才将一切告诉闻飞雪。
“有萧瑾在,你安心嫁给苏晔,不过此事你一人知晓便行”。
闻飞雪恍惚的点头。
半响,又喃喃自语,“难怪……难怪沈忠会怕到这个地步!”
凌南依不仅告诉了她关于自己对萧瑾行动的猜测,还分析了谋害姨丈的凶手。
结果让闻飞雪也生出胆寒。
皇后是丹华殿之主,她能坐在这个位置这么多年,依靠的不是皇上的感情,而是她背后的势力。
生辰宴中,她与翌贵妃在宫中斗败,但她的势力依旧在。
皇上冷落了几天,却不会撤了她的中宫之位。
她想要再次得势,不过是迟早的事。
何况……
就算她在宫斗中败给了翌贵妃,在皇上面前少了几分话语权,可她想要对付一个没有实权的闺阁小姐,也是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凌南依再道,“我估摸萧瑾要对付的人是晋王,可是你说过那夜寻找姨丈的人是个内官,内官只有宫中才有,所以害死姨丈的不是晋王,而是皇后,你若是想追责到真正的凶手头上,就必须要拿出指正皇后的证据才行,否则就算萧瑾扳倒了晋王,皇后也不会受到应有惩罚”。
“不!”闻飞雪一下子抬起头,眼中透着坚定和祈求,“晋王如何与我无关,我要的是害死我父亲的凶手伏法”。
凌南依沉下面色,“那我们只能继续寻找沈忠!”
因为证据就在他手中。
找沈忠要腰牌这事,凌南依先前承诺过会帮闻飞雪。
正好手中有了萧瑾给的暗卫,凌南依行动起来更加方便,而且她也打算将腰牌当做新婚礼物送给闻飞雪。
所以,不过两日便找上沈忠。
她的人这几天一直暗中盯着沈忠,她得知沈忠每日上午帮人做完活会去附近的酒楼喝一杯。
“将人手分成两队,一队去沈忠每日必去的酒楼蹲守,一队由我亲自带着去沈忠的家里。”凌南依吩咐手下的侍卫。
沈忠断指明志,如何劝说都不会交出腰牌的。
凌南依只有做回恶人。
她打算假意绑架沈忠的妻儿,借此威胁他拿出腰牌。
青州灾民已经在盛京城外逗留了半个月,这两日除了留意沈忠的动向,凌南依也让人探查了青州的事。
“现在外头全在大肆宣扬一件事,都说沂河不可能无故决堤,一定是重修的河堤质量没有达到预期的要求”。
“灾民们知晓此事,已经连着好几日在城外闹事,要皇上一定要彻查”。
萧瑾既然将灾民引到盛京城外,凌南依相信他后面的手段已经准备好,要不了多久,沂河堤坝的案情就会明朗。
工部、晋王一个都逃不了。
而闻府突然同意闻飞雪嫁入苏晔,显然和背后之人脱不了干系。
凌南依觉得若是在闻飞雪成婚前将腰牌拿到手,举证皇后,皇后顾应不暇,闻飞雪的婚礼也能办的顺利点。
只是当她带着人来到沈忠的家里时,里面的情形让她目瞪口呆。
“王妃,全死了!”
李格上前探过地上人的鼻息和脉搏,做出定论。
他也是萧瑾挑选的侍卫之一,跟了凌南依后,凌南依将他提拔为统领,万事由他打头。
凌南依看着面前的一大一小的尸体,语调变得格外沉重,“我们来晚了一步”。
“来人连孩童都不放过,太狠毒了”,李格将目光从沈忠妻子怀中的幼儿身上移开。
“对了”,脑中寒光乍现,凌南依再道,“这边派了杀手,沈忠那边自然不会放过,若是他也出了事……”
沈忠出事,便表示这世间谁也不知道腰牌在哪里。
姨丈的仇报不了,皇后不能伏法,闻飞雪一直处于危险之中。
最重要一点。
凌南依一直也是皇后针对的人,不能借此事彻底拉下皇后,她将要面临皇后更凶猛的手段。
说到这,凌南依突然停了下来。
李格的目光一直追着王妃,见她眉眼纠结,赶忙倾身又探了探尸体上的血,旋即,面上露出一丝欣喜。
“王妃,血还没凉,来人刚走不久,我们的人是先一步去跟踪沈忠,有他们在,沈忠应该不会有事”。
闻言,凌南依的希望再次燃起。
庆幸的是,李格的估计果然很准确!
“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今日要不是你们,我便被那帮人暗杀在巷子里,沈忠多谢各位”。
由凌南依的侍卫护送,沈忠满身狼狈的回来了。
只是他刚踏入自家院子的门槛,神色彻底震住,他的目光扫过院子里的尸体,再迅速看向凌南依一行人。
“你们……”他神情苍白,双唇颤抖,“你们杀了我的家人。”
“沈忠,你听我说……”李格惧怕他对王妃不利,拔出剑拦在凌南依面前。
可惜,这时候沈忠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他只看到自己的妻儿满身是血躺在小院子里,而凌南依一行人拿着刀站在一旁。
“我和你们拼了!”
他坚信是凌南依一行杀了他的妻儿。
“李格,你们都不要动”。凌南依盯着沈忠,轻轻张口。
浓浓的血腥味飘散在空中,深深的刺激着沈忠,他几乎发狂,理智不存在,更无法冷静下来。
给闻大人做护卫时的佩刀,他一直留着。
毫不犹豫,他冲击屋子里,找出自己的刀,出来后将目标锁定领头的凌南依,冲了上去。
“啊……我要杀了你们!”
为了保护妻儿的安全,沈忠断指明志,可见他对妻儿的重视。
如今妻儿双亡,凌南依对他的遭遇很同情。
他会发疯,她也能理解。
“我一人就行。”
她没有让人对付沈忠,仅靠自己手中的玄月打落了沈忠的兵器。
“你……”沈忠震惊的望着凌南依。
他没想到面前的女子看起来柔弱,竟然能一招制服自己,他楞了片刻。
正在这时,凌南依迎头扇了他一巴掌。
这巴掌力道极大,打的沈忠踉跄转了几圈,最后摔倒在自己妻儿的身边。
凌南依轻叹一声,提高了声调,冷斥道,“今日所有种种,与你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你以为你躲起来,就没有人能找到你吗?”
而此时的沈忠已经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语。
因为他的目光已经落到身旁的妻儿尸体上,看着妻子怀中被一刀穿心的儿子,沈忠的薄醉和癫狂彻底清醒过来。
他的儿子刚满两岁,聪明伶俐,已经会说很多话。
今早他离家做工时,儿子步履蹒跚的追出门外,缠着他,要他午时回家带一个老虎形状的糖人。
他儿子最喜欢吃糖人。
可是他的工钱不多,他很少满足儿子的要求。
“虎子……爹今天给你买了糖人,你快起来尝尝甜不甜……”
沈忠从怀里掏出已经压瘪的虎形糖人塞到儿子手中,可是虎子已死,手脚僵硬,不能拿住糖人。
沈忠反复塞了几次,糖人还是落在血泊中。
“虎子,爹对不起你!”沈忠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战场文学htt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