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克斯默德从尸体堆中拉出来的诺德皇家侍卫,满脸血污,旁人根本无法看得清他的容貌。他这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吃力地睁着双眼,凝视了眼前的克斯默德好一会儿,双眼中渐渐射出了一种激动的光芒,而他的嘴唇则在不断颤动着。终于,他用微弱颤抖的声音说道:“是……是你啊!小子,快两年没见了,你变了不少,我差点都认不出你来了……”
这一番话语,这一把声音,令克斯默德刹那间陷入了极度的惊疑,他瞪大双眼看着眼前那个满脸血污的诺德皇家侍卫,难以置信的说道:“你……你是索拉顿大哥,怎么可能……”
同时,他伸出颤抖的右手,快速地抹去那个诺德皇家侍卫脸上的血污,随后,他便看清了他的面容,并不由得失声说道:“啊!真的是你!为什么?你之前不是还来信说军方允许了你的申请,将你分配到了提哈,在伊登领主麾下服役的吗?可是你为什么会跑到了这边来,而且,你不是说你要去库劳结婚了吗?你现在不应该在这里啊!”
“是的,按原计划我是应该去结婚的,可是战况激烈,鲁达波耶不让我立刻离开,他说我们的主力部队都被牵制在了杰尔博格堡,这就造成了我们东边的防御薄弱,他怕斯瓦迪亚人会趁机对我们的东部,尤其是鲁达堡发动突袭,因此他不允许在这样的时候有一兵一卒的离去。还有,关于我未来的妻子……”说到这里,索拉顿剧烈咳嗽了起来,无法再说下去。
“你先别说了,我们带你回去,先给你治疗要紧!”克斯默德说着,正想将索拉顿抱起来,但索拉顿立刻摇了摇头,制止了他。
“不,我的伤势太重了,而且快坚持不住了。我昏迷了好长一段时间,不久前刚醒,现在就只剩一口气了……我……我必须在我死之前交待好一些后事。”索拉顿说着,右手颤抖着从胸前衣甲内侧掏出了一个蓝色的小袋子,并递向了克斯默德,同时低声说道:“还好我每次上战场前都有所准备……这个袋子里有我写的一封信,上面写了我要对她说的话。另外,还有一枚戒指,十年前我通过她的父亲和她交换的一枚戒指。你帮我把……把这个袋子交给她,在九天后她十七岁生日之前,一定要赶去库劳,把信交到她手上,尽早让我们的婚约取消,不能让她的名誉受损,更不能耽误她的青春,知道了吗?她的名字叫雅米拉,而他父亲是个卖铁的商人,叫贝鲁加。”
“好!我一定会帮你把这个袋子送到她手上!”克斯默德点着头哽咽地答道,早已热泪盈眶。
“真是遗憾呐!我赶不过去了,甚至来不及见上她一面……如果……如果可以的话,你就替我……替我……”索拉顿艰难地说到这里,却吃力地无法把话说完,只是微笑地看着克斯默德,嘴唇不断地嗫嚅。
“还要我替你干什么,索拉顿大哥!”克斯默德用衣袖抹了一下夺眶而出的泪水,焦急地问道。
“照顾……她……”索拉顿仿佛是拼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才说出了最后一个字,随后,他便双眼一闭,头一侧,失去了呼吸。而他的嘴角,则还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索拉顿大哥,我会的!索拉顿大哥!”克斯默德撕心裂肺般地大喊道,然而索拉顿却再也不可能听到他的呼喊了……
诺德军方当然不会给索拉顿单独举行葬礼,而是将他和其他阵亡的士兵一同掩埋。
克斯默德看着索拉顿的遗体和其他士兵的遗体一同被掩埋,整个身心都像是被置于一片混沌之中,天地仿佛都在旋转不已,令他差点站立不稳,要摔倒在地。
当一切都被泥土掩盖之后,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士兵们的埋葬地,离开了鲁达堡,离开了诺德在这里的驻军。
索拉顿的死,除了给他带来极大的悲痛外,还让他瞬间明白了一个事实——作为一个士兵,就算是诺德皇家侍卫,就算是个人的本领再强大,也往往只会成为战争的牺牲品。到头来,连自己的命都无法保住,更别谈去守护其它的什么东西。
因为索拉顿的死,因为他自己对这一个事实的无能为力,他开始感到了某种命运的不可逆转。他痛恨这种命运如同巨大的车轮碾过,而他只能去苦苦抵挡的感觉。他渴望改变,想要成为那命运车轮的掌控者,而不是承受者。
表面上看来,索拉顿的命运归咎于残酷的战争。是的,对像索拉顿这样的士兵来说,以及对广大被卷入战争的平民来说,战争是残酷的,无数人因战争而遭遇厄运,战争令人们痛恨。可是,对某些站在顶层的国王、领主来说,战争其实并不残酷,反而像是诱人的赌博。他们将土地、金钱,以及不计其数的生命,还有许多原本完满或者即将完满的家庭作为赌注,想要赢取更多的土地和财富。他们正是战争的罪魁祸首,战争的发动,往往是他们的贪念和欲望所导致。
克斯默德之前一直以为自己可以为了所谓的国家荣耀而奋战,但当他因为索拉顿的死想到了这一层之后,在心寒的同时,也明白过来,他这样子上战场,其实只是为了国王领主们的贪欲而卖命。
而他一直想要追求的荣耀,绝不是为了满足这些国王领主们的私欲。索拉顿的死,让他感到极度的悲愤,但以前或者以后,肯定还有许多人和索拉顿有相似甚至相同的命运。
他,不想成为下一个,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应该奉献于更加有意义的东西——例如那专属于他自己的荣耀。
天上下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一片,仿佛无边无际,与此刻几乎都处于银装素裹中的这一带荒郊野外,形成了一种明显的动静对比,却也在动静结合中达成了某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令这样的雪中景致能给人一种安恬的视觉享受。
如果不是因为气温实在太低,或者不是因为有必须赶往的远方,那么起早摸黑地连续赶了几天路,现在已然疲惫不堪的克斯默德,真的想在路旁停下来,靠着某棵粗壮的树干坐下,观赏一会如此安静的雪景,最好能好好地睡上一觉。
然而,这只不过是克斯默德的幻想,天气实在太冷了,而且他现在根本就不能停下来,只能沿着一条道路,继续策马奔跑在仿佛无边的雪原上,身后不断印下的马蹄印,不消一会便被那雪花所覆没。倒是有许多野生的麻雀,在大雪中无法再飞起,只能降落在道路旁的雪地上,三五成群,扎成一个个的小堆,在白雪覆盖下一起颤抖着,抵御着严寒。克斯默德至少应该庆幸,自己不是这些麻雀的其中一员。
天色渐渐在暗了下来,似乎是要天黑了。克斯默德心中纳闷:现在已经是五月底,再过几天就到六月份了,怎么维吉亚的冬天仍然没有结束?或者说,这里一年四季都下雪,根本没有四季之分?
他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度,在他十六岁那年,也就是两年前,他就在机缘巧合下来过这个国家最北部的那个城镇——日瓦车则。对克斯默德来说,那实在是一段终生难忘的记忆。那时候尚未成年的他,便见识过最肮脏险恶的人心,感受过最强烈动人的诱惑,作出过最无畏决然的选择……
由于终年受温热季风的影响,日瓦车则得以脱离雪原的吞噬,没有被冰天雪地所覆盖。因此,只在日瓦车则停留过,却没在维吉亚雪原呆过的克斯默德,其实对维吉亚这个国家没有太多的了解,或者说尚未对这个国家有真正的了解。
凛冽的风如锐利的刀锋那般切割在人的脸上,再落上三两片雪花,真的让人难以忍受。克斯默德骑在一匹黑色的老旅行马上,身上穿着一件略显破旧的白色棉袍,头戴一顶做工粗糙的黑色毡帽,身后背着的那柄有缺口的铁剑不断敲击在马鞍上,“铮铮锵锵”地响个没完没了。
寒风冷雪,对于像克斯默德这种孤身一人匆匆赶路的人而言,实在是最苦不过的事情。即使他的记忆力极差,他也不会忘了,自从他三两天前进入维吉亚的边境后,这一场雪,便一直伴随着他,没有停过,到现在也都似乎没有要停的迹象。
在鲁达堡附近的那个训练场,他花了将近四百第纳尔——他的一小半积蓄,从训练场教练那里买了这匹旅行马。那个教练吹嘘说这匹马日行千里,但哪里知道,就第一天走了一百多里,这畜生就差一点累倒了,这下克斯默德才意识到这匹马看上去是身强力壮,但实际上很大可能是一匹老马了。往后,克斯默德不得不加以小心,却又正遇到这几天下个不停的大雪,马的四只蹄子几乎就没有离开过地上的冰雪,那股别扭的感觉就别提了。
中午的时候,他在马上吃完了之前剩余的隔夜的鸡肉,这会儿可又饿了。好不容易来到了一条石板铺成的道路,路况对马的奔跑明显有利了,但他身下的那匹马却只是就地绕着圈子,不管克斯默德如何驱策,它愣是不再向前跑动一步。无可奈何,克斯默德只好下了马,稍加察看,他便发觉到马的右前蹄运动起来不大顺畅,甚为别扭,如果不是马的右前腿瘸了,便是右前蹄的马蹄铁掉了。
克斯默德在心中暗暗埋怨道:当真是太不走运了!随后叹息一声,一只手拉着马,往前方一片白茫茫的景象观望了一下,似乎不远处有个村子,有房屋的边缘轮廓若隐若现,至少今夜住的问题大概是不用发愁了。
就在这时候,克斯默德身后忽然之间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一匹骏马蓦然间自岔道拐出来,来势极其凶猛,马上那个家伙喝叱一声,人马一往无前,速度丝毫没有放缓,看来是收不住势,直向着克斯默德身上冲撞过来,克斯默德刚刚有所察觉,对方人马已向着他侧面撞来!
马上那个家伙头戴着一顶鳞片护甲盔,身上穿着一件鳞甲背心,背上背着一把月刃斧,而胯下所骑的则是一匹红色的猎马。从这一身装备看来,这人似乎是一名维吉亚骑士,一身齐整的盔甲,几乎都被覆上了一层白雪。他看上去像是个中年人,浓眉大眼,满脸络腮胡子,样子甚是凶恶,身材虽然不算高大,但十分挺拔,乍看之下,便会让人觉得他不是一个平凡的家伙。
这个维吉亚骑士打扮的人,明显是来得过于突然,临时收缓不及,却将错就错,把一腔怒火发泄在“挡道”的克斯默德身上。
“小子!想死吗?”那个家伙粗声喝道,语音嘶哑,右手一抡,手上一根棍状的物体,没头没脸地直向克斯默德砸了下来!
事发突然,克斯默德禁不住大吃一惊,身旁那匹旅行马长嘶一声,突然之间,人立前蹄,与此同时,对方人、马连同着那根砸下来的棍状物,一股脑地全部招呼了过来。克斯默德乍见之下,双手扯住那匹旅行马的马辔,猛地往侧面纵身一跃,如风般掠到了侧面,顺势用力带动马头移动,将高高昂起的马头拉低,并也扯向了侧面。凭着克斯默德极快的反应以及惊人的臂力,他的人和马总算躲过了一场看来无法避免的伤难。
那个骑士模样的家伙人马有如狂风般地直冲出了老远,才算收住了前奔之势。在离去之前,他勒着马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并注视着克斯默德,原来是十分恼怒的神色,突然化为了惊异,双眼朝克斯默德射出了明亮的光芒,随后,却是冷冷一笑,二话不说就策马疾驰而去了。克斯默德迈出一步,朝那个人怒喝道:“喂!回来!就想这么一走了之吗?”一连喊了两声,对方却是头也不回了。克斯默德原想跨马追上去,但看着那匹不争气的马,却又无可奈何,独自生着闷气,心里更有说不出的懊恼,只能拉着马继续前行。
天越来越黑了,而雪似乎又下大了。前面有一片光芒,当先照耀出一处小酒馆。酒馆旁有一处马棚,下面拴着十来匹马、驴等牲口。克斯默德拉着马来到了那个小酒馆前,一片昏暗的光芒,以及一阵喧闹声,从小酒馆中透了出来。一个毛头小子朝他跑过来,借着昏暗的光,用一双机灵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克斯默德,随即招呼道:“这位先生你好,请到我们的酒馆中坐坐吧。”
克斯默德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个酒馆的伙计道:“这里是瑞巴奇,再向东北不到一百里,可就是库劳了!天又下雪,路又难行,先生你就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再起程也还不迟。”
“你们这里像是一个小村子,怎么会有酒馆?”
“是的,我们这里是个小村子,但我们这里因为靠近库劳和日瓦丁的缘故,人流量非常大,所以我们老板在这里开了个小酒馆,生意还不错的。”那个伙计解释道。
克斯默德点点头道:“哦,好吧,那我就在这里住一晚。还有,我这匹马该钉马掌了,这里有地方吗?”
“当然有!”那个伙计咧着嘴说:“我们这有人专钉马掌,先生你应该也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吧!”克斯默德点了点头,把马交给那个伙计,然后自己走进了那个小酒馆。
这个小酒馆确实很小,一面墙壁上,挂着一个半球型的铁制器皿,其中盛着正熊熊燃烧的木炭,火焰的光芒向四周扩散,勉强照亮了大半个酒馆。而在酒馆老板的旁边,则是一处主要用于烧烤食物的壁炉,也是酒馆里的另一个光源。有了这两个光源照耀,小酒馆内显得甚为明亮而温暖,能令从外面冰天雪地进来的人,尤其是赶了许久路的人感到莫名的温馨,例如这时候的克斯默德。
酒馆中的几张桌子旁几乎坐满了人,他们发出的喧哗之声,更令这个小酒馆热闹非常。克斯默德一边向酒馆老板的所在走去,一边观察酒馆中哪里还有空位可以让他坐。一个坐在酒馆老板前方长柜台边的男人,正好在克斯默德来到他身边的时候站了起来,吆喝笑骂着向酒馆老板付了帐,然后摇摇晃晃地和克斯默德擦肩而过,向门外走去,口中还含糊地哼着什么歌曲。于是,克斯默德便得到了这一个空位,面向酒馆老板,坐在了长柜台的边上。
克斯默德要了一大罐麦芽酒,和一盘刚刚烤好的鸡肉,便埋头吃喝了起来。在他背后不到三尺处,是一张已杂乱地堆满了酒杯菜盘的长方形桌子,围着这张桌子,拥挤地坐着将近十个醉醺醺的男人。他们大声而肆意地交谈着,克斯默德虽然不想听他们的交谈,但无奈相隔太近,就算他不想听,这伙人的谈话内容还是不断地传进了他的耳中。
“大盗佑罗来到了我们库劳附近,我们这个地方以后可没好日子过了!”一个男人嘟囔道。
“噢,可怜的尼尔,你怕什么?我们这些给铁匠干杂活的工人,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你就是拿豪华马车去接他,他也不会光顾到我们头上,是不是?”
“哼,哈德,话可不能这样说,我们这些穷光蛋是用不着发愁,可是库劳这一带地区是我们共同的土地,我们这里有人倒霉了,我们其他人的脸上也不光彩呀!”
“算了吧!哈德说得对,尼尔,难道就凭你?还想拔刀相助?你打铁作刀的手艺不错,但打斗动刀的本领,就还差远了。”
“我倒觉得尼尔说得好!而且悬赏十万第纳尔呀,十万第纳尔够我们这种人快活几辈子了!要不我们真的去试试,万一我们能抓了佑罗那家伙,不仅能得到十万第纳尔,而且肯定立刻能轰动库劳这个城镇,甚至轰动整个维吉亚也不奇怪,说不定我们的名声还能一下子传扬到卡拉迪亚大陆各地!到时候,领主贵族们一高兴,也许还能给我们额外的赏赐!”
“来!杰克!干了这杯酒!然后你就回去作你的富贵梦去吧!哼!就凭我们这些人?连一只猫都不一定抓的住,更别提佑罗这种神出鬼没,来去无踪的人物了。我们能见到他的面,就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