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珉的确是故意的。
眼下能保住他的,只有楚王萧绥。
方才他不跪、做小动作,楚王也不会发落他。
透过现象看本质,楚王初抵京城,只要不准备交兵权,且不是抱着和皇家鱼死网破的心态,就一定会有两个目的。
一是震慑表态。他已完美做到了。
二是收拢民心以图来日。楚王连年在边关,回京的时日少之又少,百姓了解他只能通过坊间传闻,而坊间传闻又多不实,以讹传讹,不乏有心人故意抹黑,将之妖魔化,他一回来,定是要扭转乾坤的。
当街杀马赔钱,就是个明确信号。
──楚王短期内不会反,他需要名声。
而刚才那出戏里,齐景唱黑脸,楚王注定唱白脸。
所以他绝无可能拿自己开刀,因为杀鸡儆猴的目的他已通过杀马达到。
打皇家一巴掌,该给百姓一颗甜枣了。
马车驶走老远,百姓才扶着僵硬的膝盖站起,纷纷诉说劫后余生的幸运,以及小声议论楚王行迹,当然也不乏有人一脸鄙弃地瞧谢珉,像是遇见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人。
谢珉的路人名声经此一遭算是彻底败坏了,不过他本来也没什么号名声可言。
谢珉不很在意,毕竟名声对像楚王这样的上位者而言是利器,于艰难过活之人而言,只不过是枷锁镣铐,徒增束缚。他只要里子。
聚在生门前的人群逐渐散去,过了好一会儿,长街才复又鼎沸起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有青楼“生门”前地面上的一滩刺目马血,昭示先前,又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姑娘们自发聚到一块儿,眨眼功夫,谢珉和其他人间就隔了长长一段距离,楚河汉界般。
“哟,选杀人呢,多标新立异与众不同啊,结果人世子最后还不是杀了马?想飞的心都写脸上了,真当自己是凤凰呢?”
说话的是先前掌柜劝从良的那个标致姑娘。
有人打头阵,讨伐的声音也热烈起来:
“刚才在世子面前不还能言善辩吗?怎么现在说不出话了?”
“杀人,好狠的心,指不定什么时候背后捅我们一刀呢。”
“人家世子要真看得上你,怎么不请你上马车呀?还留你在这被咱冷嘲热讽?”
谢珉心道他看上的还真不是世子,听得厌了,忽然问:“你知道傻逼为什么总被一锅端吗?”
那姑娘愣神:“傻逼是什么意思?”
她从没听过这个词。
谢珉笑了起来:“因为她们喜欢聚群。”
姑娘们互相望望,一脸茫然,她们最是要面儿,怎会承认听不懂,只是直觉不是好话,讪讪无言。
那边掌柜暗中给那拦路妓子使了个眼色,妓子几乎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拿着楚王所赐钱袋,得意洋洋、欢欢喜喜上楼了。
姑娘们暗道她小人得志,走了狗屎运,明明只脸上蹭破了点皮,却得了这么多银子,还和高不可攀的楚王说上了话,指不定被楚王记住了,一时妒意翻滚,巴不得被马车撞的是自己。
谢珉的目光落到上楼的二人身上,微微闪烁,刚要行若无事地跟上,却被人拍了下肩膀。
谢珉身形微顿,以为是青楼里楚王的其他眼线发现端倪要拦他,一回头,入目的却是嬉皮笑脸的胡车儿。
胡车儿听人说生门出事,吓得魂都没了,火急火燎奔来,打眼仔细瞅谢珉,见他一根毛都没少,顿时眉开眼笑,刚要和他说有趣儿的,谢珉却握住他手,正色道:“好兄弟,我有一事相求。”
“俞叔,你先走,主子找了人替死,这里的事我解决。”
门窗紧闭的掌柜卧房中,先前拦路的妓子明明还是那副面貌,给人的感觉却完全变了──冷然又刻板。她飞速褪掉身上被马血濡湿的薄纱,跑到房间衣柜处,从中抽出两套干净短褐,递了一套给掌柜,自己窸窸窣窣开始套另一套。
掌柜脱外衣:“主子没给消息吗?”
“事出紧急,探子肯定来不及传,应该过会儿就到了。”
二人脱到一半,掌柜蓦地瞧见门边有个逐渐靠近的影,心陡然一提,忙按住柳黛换衣服的手,做了个“嘘”的动作,暗指了指门外方向。
柳黛神色一厉,敛去脚步声,摸到床边,掀开床铺,打开床板中的暗格,从里面拿出短刀,抽出刀后,将刀鞘塞回暗格,提刀悄无声息往门边去。
她经受过严格的训练,身手极好。
外面人倏然出声:“掌柜,您在吗?!”
是谢珉,听声音像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掌柜却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是那几个宫中的眼线。
柳黛无声看向掌柜,似在询问她该怎么做。
掌柜给了她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让她先把刀收了,回道:“啊……是谢珉啊,我在的,有什么事吗?”
谢珉急道:“掌柜,有要事相商!”
掌柜愣了愣,谢珉向来黠慧淡定,如今方寸大乱,莫不是与今日之事有关?
他正思虑,谢珉没给他半分反应时间,竟直接冲了进来。
房间里,掌柜坐在床上,瞥了眼就藏谢珉身后的柳黛,紧张得手心发汗,若无其事地将柳黛找出的短褐往身后藏了藏,问:“怎么了?”
谢珉阴着脸,道:“我们要大祸临头了。”
“为何这么说?”
谢珉道:“谢珉先前众目睽睽选杀人,并非为标新立异,仅因知晓自己并无选杀马的资格。”
“此话怎讲?”
“无论是楚王还是皇家,谢珉都开罪不起。有杀马权力的人,从来是手握重兵的楚王,而非我一介平民谢珉。”
“皇家真追究起这事,毫发无损的也是楚王,不是谢珉。”
“楚王杀马无碍,不等于附和说杀马者无碍,毕竟天家威严不能丢,杀马的罪魁祸首又不能处置,最后死的是谁……”
他深吸一口气:“是我们。”
“我虽选了杀人,但也恐难逃一死,所以找您相商,想寻个好法子,逃过此劫。”
柳黛暗中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他竟这般通透。
难怪他先前有那样的异动,原来是早就勘破了可能的结局,想要避祸。
掌柜腾地站起,佯装刚醒悟过来,急切道:“你说得对,那该如何是好?!”
谢珉道:“您快些寻甄太监辞了这份营生撇清逃难,我其实是想问您借些银子,你也知道,我现在想要赎身不易,所以──”
谢珉注意到放在桌上的黑色钱袋,惊疑道:“楚王赏柳黛的钱袋,为何在您这儿?”
方才事发突然,掌柜只来得及藏衣,这撂在桌上的钱袋却是忘了。
身后柳黛只道他起疑,她本就谨慎,生怕出半点差池,坏了主子的好事,想着宁错杀勿放过,攥紧短刀,蹑步逼近谢珉,想趁他不备从后抹他脖子,掌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极力朝她眨眼,暗命她莫要轻举妄动,害人性命。
掌柜尽量平静道:“她之前来过,许是落下了。”
谢珉走过去,旁若无人地拿起桌子上的黑色钱袋。
──那是个纯黑的钱袋,手感有点像灯芯绒,但定然不是,净洁崭新,上头有一股淡而绵长的沉香味,遥远神秘,像他的主人。
谢珉托在手中掂了掂,眼角余光觑了一眼房中铜镜。
铜镜里,那个拦路妓子正持刀,一点点伸向他的后颈,薄而锋利的刀尖近在咫尺,他甚至能想到自己身首异处的样子。
谢珉敛下眉目,全当不知,并未挪动分毫,胡乱摆弄着手中钱袋。
掌柜道:“这是柳黛的东西,你最好莫要动。”
谢珉不语,兀自拉开钱袋上系着的金色拉绳,朝钱袋里望去。
掌柜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瞪大眼睛,柳黛慢一秒反应过来,她向来忠心耿耿,再也顾不得了,挥刀朝谢珉后心刺去。
电光火石间,胡车儿从横梁上纵身跳下,一脚踢中柳黛的手腕。
腕上袭来剧痛,柳黛手一松,“叮”一声,短刀落地,活鱼般跳弹了几下。
柳黛就要去捡,胡车儿已反扣住她双手,将她按在桌上,柳黛动弹不得,胡车儿自得朝谢珉一笑,炫耀他完美完成任务。
掌柜先前的注意力都在应付谢珉和规劝柳黛身上,无暇分心,竟未注意到胡车儿何时溜了进来。
“你是谁的人?!”柳黛抬头,厉声喝问谢珉,心道这回怕是要糟,竟是没查清谢珉来路,没第一时间对他下手,错失良机反被擒,幸好王爷嘱托的事已完成,死也值得。
谢珉并未第一时间回答,而是踢了一脚门,将门关严。
柳黛见他这举动,杏眼中浮现一丝微妙的疑惑。
不是敌人。
不然应该扭送他们出去,而不是关门说话。
掌柜眼睁睁看着谢珉从主子的钱袋里翻找了会儿,最后夹出个一指节长的卷条。
──主子的消息早到了,是他们愚笨,只当那是个用以做戏的钱袋。
掌柜在谢珉开钱袋的霎那,便意识到了。
他深看谢珉一眼,叹了口气。
“什么时候知道的?”
“今天。”
“怀疑呢?”
“第一面。”
“倒是实诚。关门说话,想谈什么?”
“带我去见楚王。”
掌柜一怔,顷刻明白他所求,谢珉方才同他所言并非假话。
二虎相争,素食者死。
能真正救它们的,绝非跳猴儿狗彘,而是那祸端之源中的一个。
他是谢珉攀上楚王的唯一路径。
掌柜道:“他不愿意见,我带你进去也没用。主子的想法,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谢珉道:“你只管带我进去。”
“只为这?”
掌柜满脸讶异,谢珉再得寸进尺些,柳黛如今在他手中,他也肯定会仔细考虑权衡的,让步并非不可能。
“只为这。”
掌柜看他的眼神复杂起来。
谢珉是生活所迫,并非忘恩负义,故意与他为难。
“楚王消息给你。”谢珉并未看纸条内容,直接将之丢了过去。
掌柜手忙脚乱接过。
谢珉同胡车儿道:“好兄弟,放开她吧。”
胡车儿摇头,看掌柜和柳黛的眼神充满怀疑:“他们反悔怎么办?”
“我信得过掌柜。”
掌柜干笑两声,暗道他可不想担谢珉的信任。
他算是认清了,这家伙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暗中什么都知道。
竟栽在一个毫无倚仗的小倌身上。
在他戏耍甄太监时,就该警觉的。
谢珉看向胡车儿,温声道:“放了她,有你在,我岂会有事?”
胡车儿一想也是,嘿嘿直笑,爽快地甩开柳黛,柳黛冷哼一声,揉着腕靠近掌柜,探头去看主子留给他们的字条。
胡车儿年纪小,心思单纯,却不笨,这会儿也瞧出些头绪,他从桌上果盘中抓了把瓜子,边嗑边小声和谢珉说:“为什么他们主子留的字条,他们不知道,好兄弟你知道?”
掌柜和柳黛都是听命之人,耳朵尖得很,闻言脸都是一红,羞愧地低下头。
掌柜看到字条上的内容,又黄又黑的老脸羞得像个熟柿子。
字条最显眼的地方写着──“速回”。
这句是正经的。
还有一句不正经的──
“俞忠平,未暴露,赏五百两,暴露了,就转赏给柳黛,自己回来领罚。”
柳黛点了点,刚好五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