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西沉, 车子缓缓开进湖边的某高档别墅小区,在一栋三层别墅门前停下。
吴副队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连奚一下车,吴副队便急匆匆地迎了上来。他看了看跟在连奚身后的捩臣和胖子, 目光微动,却是没有说什么。他有些憔悴。吴副队早已经年愈五十,但是这些年他的精气神一直很足,看上去就像四十岁, 直到经历了昨天晚上的那一幕。
吴副队声音嘶哑:“小陈已经在屋子里等着了。他不敢离开小倩,虽然现在天还没有完全黑, 但是小倩每天都不敢睡觉,精神已经快要崩溃了。”
话不多说, 四人直接敲门。
陈凯来开了门。
门开后, 他与连奚四目相对。陈凯露出苦笑,连奚却心中一震。
认识五年, 连奚从未见过陈凯如此枯败的样子,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
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眼神晃动茫然。按照吴副队的说话, “鬼上身”事件只发生了一周,陈凯却瘦得两颊凹陷, 仿若饥荒时期的难民。他竭力露出一个笑容, 对自己的大学室友道:“吴叔在电话里跟我说他认识的高人是你的时候, 我还不信。进来吧,我不敢离开倩倩太久。”
三人立刻进屋。
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帘也拉得死死的, 只有几盏小夜灯迷离地亮着,一片昏暗。
陈凯解释道:“倩倩怕灯, 怕亮。”
连奚心中一动:“是她以前就怕,还是最近的事?”
陈凯:“上周从医院回家调养后,开始怕的。”
整栋别墅静悄悄的,回荡着四人哒哒的脚步声。
“倩倩在楼上的主卧。”陈凯领着他们,上了楼,他说起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同样的话,他在昨天晚上吴副队来的时候,和吴副队说过一遍。可每一次说,他都无比心酸:“上周有天早上,倩倩突然大出血,我送她去了医院。孩子保住了,她在医院住了两天,就回家休养。在医院的时候我和她爸妈就发现有点不对,但是回家后,这种情况日渐严重。”
想起未婚妻子恐怖悲惨的遭遇和现状,陈凯声音哽咽。
吴副队帮他继续说下去:“他们是上周六搬回家的,事情就发生在那周六的晚上。”
陈凯:“倩倩住院的那两天,第一天是昏迷的,第二天醒过来了,晚上她一直做噩梦,但并没有出现其他什么问题。出院当天,白天也都是正常的,晚上也没事。直到她入睡后,那天晚上……”
声音戛然而止,回忆起当夜的事,英俊的男人脸上露出悲痛凄怆的神情。
那是在凌晨三点。
多久了,他每天都在梦中被一个黑影追逐着。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这四个字如同梦魇,缠绕着他。陈凯惊呼着睁开眼,浑身仿若泡进水里一般,被汗水打湿。
又是那个噩梦,还是那个噩梦。从几个月前就开始折磨他的,一直未曾改变的噩梦。
不过,也只是梦。
陈凯松了口气,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正要再睡,忽然,他身体僵住。寂静宽敞的房间内,他听到了自己嘎吱嘎吱转动脖颈的声音。他缓缓地转过头,然后,就看见了那个站在床前,歪着头看着他的人。
“倩倩!”
穿着白色睡衣的未婚妻子站在窗前,低着头,明亮惨白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一股毛骨悚然的恐惧涌上心头。
陈凯突然怕了,他哑然地看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伸手去触碰未婚妻子的手。“倩倩,你怎么站在这……”
“嘎吱――”
漆黑的夜中,陈凯的手僵住了。
混沌朦胧的月色透过细白的窗纱,投射进屋内,笼罩在白裙女人的身上,映出一层冰冷的颜色。她眼也不眨地盯着陈凯,就这么死死看着,然后,她的头动了。一点点地向一侧歪去。越来越歪,越来越歪……
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可是刘倩还在歪头!
她几乎要将自己的脑袋整个倒过来,栽在脖子上。直到达到身体所能承受的最大负荷,她才停住。
陈凯看得呼吸停滞,全身寒毛直立。
黑夜中,女人的眼白反射出渗人的寒光,她咧开了嘴唇。
“嘻嘻嘻嘻……”
……
陈凯:“她一旦睡觉,就有可能‘梦游’。梦游时候的她其实是没有什么攻击性的,我不敢叫醒她,又不能不叫醒。每一次入睡醒来,她都好像经历了生死大劫。”
吴副队点头道:“小倩的身体真的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虚弱下去了。你们见到她不要吃惊,她现在可能只剩下80斤了。”
“就是这儿了。”
众人站定在房间门口。
陈凯抿紧嘴唇,敲门:“倩倩,我们进来了。吴叔带人来看你了。”没有等屋里回复,陈凯一边道:“我们直接进去。”一边,打开了门。
房间里是一片漆黑,没有一点点光亮。
突然进入这种昏暗的环境,众人眼前都有些失明。很快,适应光线后,借着屋外的亮光,连奚三人看清了那个蹲坐在床脚的白裙女人。
她双手抱膝,头发凌乱,将脸庞死死埋在双腿里。
陈凯心疼地握紧手指,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他哑着嗓子喊:“倩倩,你还醒着么。”
“嗒嗒――”
年轻女人用手指敲了敲木制床架。她的脑袋时不时地点着,那是她已经困到极致。可是她不敢睡,她一睡着,就会陷入可怕的噩梦中。她全然忘记了那是什么梦,但是她深深记住了那种恐惧,无处逃生,无法离开,她被无数双手拽进绝望的深渊。
所以,不能睡。
不能睡!
陈凯心痛不已,他走上前,抱住了自己的未婚妻子。
“倩倩……”
滚热的泪坠落而下,落在女人乱糟糟的头发里。刘倩缓慢地伸出手,也抱住了这个自己心爱的男人。
陈凯满脸是泪,扭头对吴副队道:“打胎吧,这个孩子我不要了!”
吴副队神色挣扎,正要开口,陈凯怀里的刘倩颤抖着尖细虚弱的嗓子,喃喃道:“再给他一次机会,不要……不要……”
陈凯失声痛哭。
望着这一幕,连奚的心狠狠揪着。
吴副队看向他,道:“打胎是最后的选择。如果实在不行,我们也会这样做。今天我请你来,连奚,就是想问问你,还有你的朋友,真的只能选择打掉这个孩子了吗?一切真的都是这个孩子引起的吗?”
连奚敛了神色,他转首与捩臣对视一眼,又看向胖子更夫。
三人没有多说废话,一起看向陈凯和被他抱着的女人。
几秒后,连奚突然错愕地看向捩臣,从后者眼中得到相同的意见后,他又看向胖子。胖子也朝他摇了摇头。
居然没有?
是的,这个女人身上,居然没有什么可疑的阴气!
察觉着连奚郑重的表情,显然,这对“撞鬼”的夫妻对他非常重要。胖子眼珠一转,进门至今他都没有说过话,沉吟片刻,终于开了口:“你们刚才说,她不睡觉的时候都没问题,睡了觉以后就会出事?”
吴副队:“对!”
胖子:“那就让她睡觉。”
没等吴副队回答,陈凯便道:“不行,倩倩每次睡觉,都会心神大伤,整个人浑浑噩噩。”
连奚:“但是她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吧。”
陈凯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
连奚定定看他:“相信我,陈凯,你和吴副队都出去吧。我们三个留下,让她躺在床上,睡一觉吧。”
我真的能相信你吗?
陈凯在心里大声喊着。然而望着好友凝重的神情,他最终选择了闭嘴。抱起轻若鸿毛的未婚妻,将她轻柔地放在床上。陈凯柔声说了句“睡吧倩倩不要怕,我在门外”,接着他走向房门。
走到连奚身旁时,陈凯望着他,郑重道:“兄弟,交给你了。”
很快,陈凯和吴副队一起离开房间。
胖子走过去,将房门关上。咔哒一声后,屋内只剩下三人,和躺在床上准备入睡的刘倩。
黑漆漆的环境里,谁也看不见谁,只能听到微弱平稳的呼吸声。
刘倩似乎还没睡着,但是她的呼吸已经逐渐变得非常缓慢。毕竟一周了,几乎都不敢睡觉,只要让她闭上眼,她就能很快入睡。
片刻,连奚压低声音,道:“她的身上确实有阴气,但那不是可疑的阴气,那是正常孕妇都会有的阴气。”
不错,刘倩的身上并非没有一丝阴气缠绕,正相反,她的肚子附近缠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阴气。可是,这才是正常的。
因为每个怀孕的孕妇,都会有阴气缠身。
繁育生子,是生死间的大事。
一生一死,一阴一阳,万物不外乎其间。
都说阴阳相隔。捩臣从阴间来到阳间,就受到了重创,失了忆。胖子更夫跨越两界也并不容易,他看似没有受伤,但那是因为十殿阎王大战,他小鬼渔翁得利,正巧两界之间被打出一条缝隙,他借机钻过来。同时又有三十三市的鬼差举报,为他指引方向,再加上他运气极好,才没有在穿越两界的时候受伤。
否则,正常鬼差来阴间上任时,都经常会受伤。这还是从正规官方通道上来的。
由此可见,阴阳两界,生死悬殊,不可随意偷渡。
如果要说两界之间最常见的通道,其实不是鬼差们上任时的“官道”,也不是鬼差们帮鬼投胎时临时打通的地府之门。而是这些怀有身孕的妇人。
从她们怀孕的那一刻起,他们便在无形之间与地府建立了联系。
等到十月怀胎,生下孩子的那一刹那,缠绕在她们周身的阴气便达到最盛。到那时,喝下孟婆汤、再无前尘的崭新灵魂便会彻彻底底地与母体融合,获得新生。
这些阴气其实就是那个等待转世投胎的魂魄,在出生前他们以阴气的方式存在,不会凝聚出人形。他们对孕妇是没有任何坏处的,一点也不会影响到她们的健康。
连奚原本以为,陈凯家之所以发生这样的事,很有可能是上周刘倩流产后,孩子又神奇地保了下来。保住的这个孩子其实根本不是他们的孩子,而是一个孤魂野鬼。
同样,胖子也是这么想的。他分析道:“如果孕妇流产,那缠在她身侧的阴气就会自行消散,那个即将投胎成为她孩子的鬼魂也会回到地府,等待下一个转世的机会。但凡事都有例外。在那个真正的孩子离开母体、回到地府时,有一定几率被游荡在人间的孤魂野鬼趁虚而入。来之前,我也以为是这种情况,没想到,大人,事情似乎有些不一样……”
明明眼前是一片黑暗,胖子的双眼却放出微弱的光,他看着刘倩的肚子。
“现在缠绕在这个女人肚子上的阴气,和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和她的丈夫也有血缘之亲。这确确实实,是他们两的孩子,绝无错误。”
这话一落地,连奚也陷入茫然。
既然孩子是真的孩子,不是莫名其妙鸠占鹊巢的鬼胎,那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连奚沉思道:“刘倩身上的事,和这个孩子无关?”是其他地方引起的?
但是他们并没有在这个房子的其他地方看到任何阴气,更别提看到鬼。
“未必就不是这个孩子引起的。”
连奚心中一紧,他看不见站在自己身旁的捩臣,但是他莫名觉得,捩臣也在看着自己。
连奚:“怎么说?”
胖子更夫也无比好奇,他当了几百年鬼差,却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他讨好道:“大人真是英明神武,想来大人一定已经有了主意!”
“缠在她身上的阴气确实没有可疑,这本来就是属于她的孩子。但这不意味着,这孩子就不会害她。或许,这是个上辈子和她有宿仇的恶鬼,今生投胎,来找她了。”
连奚蹙起眉头。
胖子更夫诧异道:“还能这样?”他仔细思索片刻,“这概率其实很低。地府投胎只会大致定下‘投个好胎’、‘投个恶胎’这种事,其他完全是随机的,从来不会有任何因果报应一说。”
所以那个段子,如果你非常恨一个人,你就咒他,死后下辈子投胎当他儿子,闹得他鸡犬不宁。
这事肯定不能实现。地府才懒得搭理你们这些凡间的恩怨情仇,想报仇自己搞定,别来烦地府。
捩臣本想解释,但想了想……也对,我也不懂为什么。但我只要不说,你们就不知道我不懂。
轻哼一声,捩臣淡淡道:“等她入睡吧。”
胖子更夫倒吸一口凉气。
看来这位苏城黑无常在地府可能真是个大人物,这种奇奇怪怪的事都能知道!就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来到阳间的。
连奚看着自家同事,却有点怀疑:“如果按胖子说的,投胎是从来不管前世恩怨、完全随机的,那这个孩子和刘倩有仇,就概率很低了。真的和这个孩子本身有关?”为什么这么说,有什么原因么?
同样的问题,胖子更夫问了,捩臣只当没听见。如今连奚问了。
静静地扫了青年一眼,捩臣声音平静:“直觉。”
连奚皱眉,望着他:“只是直觉?”
捩臣:“对。”
三人中,其实只有凡人连奚无法视物,捩臣和更夫都能看清房内的一切动静。捩臣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家同事,过了几秒,没忍住,伸手抚向连奚的脸庞。
冰凉的指腹忽然触碰到脸颊,连奚身体一顿,差点就要晃动铃铛攻击了。然而倏地,他放下了捏着铃铛的手。
捩臣轻轻掰着他的脸,把他的脸往右转了15度。
“看歪了。”
“……”
连奚:“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