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章掩其不备
很多时候，你所听过的传奇与神话，大多是真实的。
只是在大多数情况下，你并不愿意去相信。
并不愿意相信：他人与你不同。
也不愿意相信：伟大的人，就在身边，与你呼吸着相同的空气。
你有意无意间所做的，唯有幻想出一个，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的世界。
而你所能理解的，也只有那些，远不如你的人。
——
王定就理解不了。
他躺在自己铺满天鹅绒的大床上，望着一成不变的木质天花板，想破了脑袋，还是理解不了。
理解不了身为一营之长官的自己，到底是被什么人盯上了。
也理解不了，自己为什么会被盯上。
自己参加起义，不过是顺大势所趋，混口饭吃。事实也证明：自己目前，混得还不错。
怎么可能真的会有人，为了譬如大义、名誉、气节……这种看不见摸不着、不能吃不能喝的东西，拼上性命。
可事实也证明：果然，这个世界上还是有许多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存在。
已经连续七天了，每天都有一个官府的斥候，想尽一切办法，企图渗透进入这座，他管辖的粮草大营。
今天是他投身起义的第四百天整。
原本，应该是一个可喜可贺的日子。
在过去的整整三百九十三天里，他都过着，在自己眼中平稳安逸，在他人眼中平步青云的日子。
当初同他一起参加起义的那些同乡，不是已经战死了，就是缺胳膊短腿的。
唯有自己，不仅平平安安，还一不留神混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头领地位。
就是现在身处的这座云中城外，粮草大营的统领。
他原本以为，自己目前的小日子，能永远就这么幸福而平静地继续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从没想过天下的未来，也没规划过自己的未来。
只琢磨着，在这乱世中，如何永远如此苟活下去。
在他全部的观念中：只要能苟活下去，他想要的东西，自然而然，都会有的。
可就在七天前，在他的手下报告消灭了一队，晋阳前来刺探情报的斥候官兵后，一切都变了。
在这短短的七天时间里，各种破坏活动，在自己的军营中，层出不穷。
他很确定：
帮助他苟活至今的精准第六感告诉他：
自己绝对被什么人盯上了。
但是为什么？
自己不过是想就这样一直苟下去，很过分么？
招谁惹谁碍着谁了么？
理解不了。
不知道那个想方设法找他麻烦的混蛋，到底图什么。
——
罗小伍重重打了一个喷嚏：“谁在背后说我坏话？”
回头瞪向，侧坐在粮车上的杨影。
杨影摊开双手：“别看我，我可没说你什么。”
“心里也没有？”罗小伍蹭了蹭鼻子，吸溜了一口鼻涕。
“当然！我都跟着你到这里了！想抽身都难了吧……”杨影双眼望向前方不远处的箭楼。
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戒备森严。
“不可能有人骂我！”罗小伍很肯定。“如果真有，那只能是这座要塞的老大。”
“为啥？”杨影很不明白。
“因为七天前，他杀害了我手下三个弟兄。大伙儿拼死掩护我脱身，这笔账，我一定要算回来！”
“你真的是个斥候？”
“废话！原来你一直都不相信的么？再说一遍：小爷不是普通的斥候，是斥候之王！”罗小伍气不过，使劲抽动缰绳，驱动马车驶向二道门卡。
“抱歉，真不太像。”
“你想象中的斥候是什么样子的？”
“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一身黑衣，战无不胜。但，至少，不是你这样子。”
“看来，你对斥候有些误解。”罗小伍摆出一脸长辈般戏谑的哂笑。
“别蹬鼻子上脸……”
“那我就先说一句话证明我的实力：记住：在斥候的核心观念中，任务的完成，远比自己的生命重要。”
“切！”随着前方不远处层层叠叠、更多义军的防御工事浮出地平线，杨影难得认真起来。“你对即将面对的敌人，了解多少？”
“这个营寨大约有五千兵马，领头儿的叫王定，是个没啥建树的起义将领。”罗小伍自信得蹭了蹭自己鼻子。“这一次有你帮忙，我一定要他狗命！”
“没了？”
“还有，目前可以确定，这里就是云中叛军的屯粮之处。”
“然后呢？”
“就算是拼上我这条性命，也要将其摧毁！”
“继续……”
“没了。”
“就这？”
“那不然呢？”
“我还以为你都计划清楚了！”杨影觉得自己上了一条贼船。
“大哥！”难得一见罗小伍看不起人的表情。“要是全搞清楚了，还斥候个屁啊！你是第一天当战士么？打仗，哪儿有百分之百把握赢的？胜利，不都是用命闯出来的？”
“好吧好吧，你赢了，我服了。”杨影只好默默将匕首在怀中拉紧，又偷悄悄按了按腰间刀柄。
“现在不清楚的，一会儿混进去不就清楚了？”
“那还真是谢谢提醒了。”杨影心里却在想：身陷至少数千倍于自己的敌人群中，希望咱俩能活着进去，活着出来。
“好了好了，别瞎想了。”罗小伍倒是乐观。“快点帮我把车上的粮食扔一半下去……”
——
武泰元年二月二十五日（公元528年3月31日）黄昏时分，云中城外叛军粮草大营的中心，独自躺在中军临时府邸大床上的王定，再次从噩梦中被惊醒。
“睡不着啊……”从黎明滚到了黄昏，身为一营统领的他，感觉自己头更疼了。
尽管已经感到背后的冷汗黏住了绒毛毯子，湿痒难受，但在逐渐的黑暗中，王定依旧一动没敢动。
而是默默眯缝起了双眼，两耳神经质的上下抖动，紧张地搜索着窗外的动静。
远处林中，归巢的倦鸟不时地不紧不慢鸣叫两声，证明那里没有埋伏弓弩手，很好……
寒风掠过窗棂，发出啪嗒嗒的声音，证明每扇窗户都是完美关闭的，很好……
门外一片寂静，只有卫兵巡逻的脚步声，每秒落地一次，稳定规律，没有其他噪音，很好……
他又安安静静的等待了一刻钟，窗外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隐约的口哨，随后又有几声作为回应……
这是营里约定好的暗号，每半个时辰一次。
很好……
安全！
至少目前是的。
王定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是自从七天前，有一个四人的官府斥候队冲击粮库后，自己定下的新规矩。
目的当然是报个平安。
王定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僵硬的挪动了动身体。
看来，又平平安安的，挨过了一天。
虽然窗户上厚厚的毛毡阻挡了一切光源，即使在屋内点灯也不会暴露自己所处的位置，王定却还是选择摸黑下地，谨慎的绕柱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轻敲了两下门扉。
沉重的实心楠木门被打开，四个熟悉的贴身卫士，面无表情走了进来。
整整七天，他们已经习惯了自己统领的战战兢兢，都一句话不说，只是默默地拔刀出鞘，四面警戒。
王定这才缓缓装备上自己的腰带和佩刀，走了出来。
他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斥候之王”。
但，自从七天前跑脱了一个斥候队长，他就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无时不刻的注视着自己。
如同一个幽灵，缠绕在头顶。
倒不是说对手有多强大，但这种不依不饶，却是实实在在、每时每刻都能确切的感觉到。
也是从七天前开始，他始终没有放松过一丝警惕，一直等待着对手可能的出击。
他不知道在这种压力下，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需要惧怕一个，果断丢下暴露的队友，选择独自逃跑的懦夫。
“你等着！小爷可是斥候之王！”
当时，好像只远远听到了这句话。
什么斥候之王，没听说话，一把年纪了还说这种话的，怕不是个傻子？
跟随着手下穿过布满帷幔的露天广场，王定来到了小解的地方。
方便的畅快让他突然仰头狂笑起来。
吓了四周护卫一跳。
只要撑过了今晚，一切担惊受怕就结束了！
他一想到明早来接替自己岗位的，是那个有名的宇文黑濑子，和他那白眉白发的勇猛侄子，就觉得：不管盯上自己的是谁，都不会再有什么好果子吃！
只要撑过今晚！
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管你是什么之王，明天就等死吧！”
——
“路上遇见了晋阳斥候伏击，护卫大哥们拼命掩护内俩过来的……”罗小伍操着一口地道的方言，递上行牒。
杨影躺在车内假装胸口受伤，实际上是在掩饰怀中匕首。
“粮食损失了多少？”四座箭楼围成的二道门前，一队布甲义兵，正在持矛盘问。
“没……没损失多少……”罗小伍故意装作吞吞吐吐。
“哈哈哈哈哈，还没损失多少，我看，是为了逃得快，丢了一半儿吧！”为首的兵头儿一脸嘲讽狂笑，跟班儿们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赶紧入库去吧！这俩夯货挨罚是逃不了了哈哈哈哈……”
“是是是，军爷行行好……”罗小伍边说边揪住了对方袖子。
还别说，罗小伍点头哈腰的样子还真有那么几分奴才相。
“少在这儿给我纠扯，让你滚，就赶紧滚！”兵头儿被惹烦了，一脸没好气的摆手打发。“滚滚滚滚。”
罗小伍一脸赔笑，手却驱动缰绳。
马车刚刚驶离几步，却被背后叫住。
“等等！”
罗小伍手已经摸到坐垫儿下刀柄，杨影也埋着头几乎抽出怀中匕首。
“你忘了拿回行牒了！”
“啊！是是是，小的心里还没平复，忘了忘了……”罗小伍故意将头埋在胸前，颤抖着双手接过文牒。
不管四周众人一片哄堂嘲笑，故意装作灰溜溜的样子，有惊无险混入军营深处。
篱笆纵横，营垒连绵，众多巡逻兵马往来。
虽人数多，但还是难掩起义军一惯的毛病：乱。
没有纪律，纷纷乱乱，干什么的都有。
大多数人席地而坐，喝酒吃肉。
巡逻的队伍也不规整，走走停停毫无节奏。
箭楼上的哨兵也不贯注，时有时无时隐时现的。
“你的计划靠谱么？有几成把握？”杨影攥一把车上的谷粒，觉得它们油料浸地还不够，但不可能做的更多了。
“百分之百把握。”罗小伍的脸上浮出自信的笑容。
“真的假的？”杨影虽然心底没底，但现在的状况，也已经是极限了。
“放心吧！小爷我可是将来的斥候之王。目前形势挺好，感觉能赢！”罗小伍用力驱动缰绳。
两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拆着对方台子，转眼间已经越过层层防御，转到了粮库的入口。
面前粮囤大如钟楼，一座连着一座。
“供给了云中城十万大军的粮草，能不壮观么？俩土包子！”
负责检查入库的兵吏和长史，带着一群**哄堂大笑。
完全不顾罗小伍和杨影脸上阴晴不定。
“行了，验过就可以过去了。”
罗小伍驱车通过的，是接触兵粮的最后一道大门。
“不对！你们俩给我停一下！”
一个声音从背后喝止。
看稍微华丽的衣着服饰，应该是一个在营中地位不低，而且读过书的上层军官：“你们俩是哪个部分的？我怎么看着有点面生？都下来，接受一下搜身！”
“长官，你看，我兄弟他刚才在战斗中受伤了……恐怕不太方便……”罗小伍一脸赔笑。
“受伤了？”军官步步紧逼，上下左右打量着杨影精壮的身材。“我怎么看着不像是受伤的样子？从车上血迹的形状来看，是被别人喷溅上去的吧？下来我看看，哪里受伤了？”
杨影的头上渗出丝丝汗珠。
自己过分强壮，毫无伤痕，要是遭受检查，势必暴露。
罗小伍也尽量靠近杨影，想用自己瘦弱的身体，从视线上阻挡一下对方的接近。
“少废话！都下来接受检查！”中级将官大声呵斥。
杨影只好不情愿的扭头，装作受伤的样子，缓缓起身，一面仔细观察四周包围自己的敌军人数和位置。
中级敌将也不客气，径直上前几步，手不离腰间刀柄。
罗小伍的脸上依旧挂着那招牌式的假笑，却在对方一脚踏入攻击范围的那刹那，从座下抽出钢刀，直接捅进敌将的腰间！“动手！”
随着敌将一脸惊诧，横横倒下，杨影一跃而起，从车上居高临下，扑向距离最近的两个手持长矛的敌兵……
掩其不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