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六章饮鸩止渴
等达奚冰带着杨影赶到中帅大帐时，高欢和贺拔岳两人，都已离开。
原本兴致勃勃的尔朱荣，在听完两人对杨影的看法后，态度也变得暧昧消极，似乎是有点不太想见杨影了。
不过既然把人传唤来了，就勉强见一面吧。
况且，比起名不经传的杨影，他其实更想见一下隐秘机动大名在外的“冰儿姐”。
“两位，大帅军务繁忙，还请在外稍等片刻。”门外卫兵，并没有提前得到放行的通知。
要是换作平时，以冰儿姐的脾气，估计吐个烟圈扭头已经走了。
但为了杨影，冰儿姐还是面带微笑、有说有聊的陪他等在帐外。
虽然在初春的寒风中，小脸已被冻得通红。
而杨影，却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着，还在惦念着殷如雪。也不知她现在有没有和护卫部队回合，是否按时出发。
“二位小将军，请进吧！”
卫兵的声音打断了两人各自的思路。
待杨影跟随达奚冰进入帐内，才发现传说中的尔朱荣，并不是想象中的将军模样，反而似个文弱书生。
“尔朱大将军！”
两人齐齐行了一礼。
“嗯……”
尔朱荣却冷冷清清只哼了一声，并未从书册中抬头，仿佛书里面写有什么格外有趣的东西，正吸引着他全部的视线。
两人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毕竟人微言轻，原本是上不得台面的，在尔朱荣面前，身份地位与兵丁无异。
就这样静静等候，过了许久，尔朱荣才从书中挑起头来，问了一句：“你们哪个是杨影？”
冰儿姐登时火起，但为了杨影，还是强压住脾气，抢先回了一句：“我身边的就是。”
“我没问你。”
冰儿姐便不在说话。
“哦……你就是那个最近在兵营里传的沸沸扬扬的杨影？”
“属下正是……”杨影虽说行礼，可仅仅是微微抱拳，没有跪下，也没低头。
“燕不回的关门弟子？”看杨影架势，尔朱荣心中更加不快。想必又是一个仗着自己有点背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你们杨家到你这辈儿，也算是没落了吗？”
达奚冰听到这句，惊得脸色煞白，生怕提及太多弘农杨氏的内容。
杨影却面不改色，只是淡淡回了一句：“感谢燕将军抬爱，但属下并没有正式拜师。”
尔朱荣笑笑，心想一定要挫挫你这小子锐气：“好，既然是初次参军，想必也毫无战阵经验，那就应该从基层做起，好好锻炼。我看你的体格健壮，身手想必敏捷，适合作个斥候。去晋阳大本营找慕容绍宗将军，我写了一封书信让你带给他，让他来安排你吧！”说这话，将一封早就写好的书信取出，伸手递来。
达奚冰还想开口争辩些什么，可杨影却已经一把将信封接过，并行礼道谢。
“那没什么事儿就下去吧！我这边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尔朱荣的视线又回到书上，下了逐客令。
杨影也没说什么，转身就走。
达奚冰本想再努力恳求将杨影留在睢阳，至少能留在燕不回和自己身旁，派他去慕容绍宗麾下当斥候，明摆着就是想让他受罪。
谁不知道晋阳的慕容绍宗，那可是一个堪称魔鬼的将军。
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将，但早就以治军严厉，而扬名三军。
传言在他手下，只有两种结局：不是被打整成栋梁，就是被打整成失常。
可杨影什么都不知道，竟然欣然接受，率先离去。
只留下自己，也没办法多说什么。
只好悻悻退出。
离开大营，达奚冰追上杨影，趁四周兵丁来往繁忙，没人注意，劈头盖脸第一句便是：“你傻么？”
“怎么了？”杨影一脸无辜。
“马上要打仗了，辈分配到晋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知道啊，去镇压起义的前线打仗啊，燕将军都告诉我了，说最近可能会有频繁的军师行动……”
“那你是想要去晋阳大本营？你知道慕容绍宗是谁么？”
“略微打听一下就知道啊！怎么了？”杨影昨天就向燕不回仔细请教了阵营中几位主要将领的特点，虽然没亲眼见过慕容绍宗，但若燕不回没说错，那大概应该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能在他的手下锻炼锻炼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你就是个大傻子！”面对这种呆子，达奚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将自己心底里最想说的话，以最简单喊了出来。
其实能离开睢阳，杨影还在暗暗窃喜。
因为最近他发现，阵营中有很多人都会过来故意找他的茬，很多甚至是素未谋面或者平时相处时感觉还不错的人，都会故意刁难他。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罪了谁，或者做错了什么。
因为他什么都想不起来，没有之前的记忆，让他很困扰。
或许，曾经的自己，已经丧失掉的那部分记忆中的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吧……
就连自己唯二认识的达奚冰和燕不回，也一个如同蒸发一般，一天到晚见不到人影；另一个则如同期盼着什么一样，疯狂的地逼迫他学习自己的本领。
有谁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曾经的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自己就必须要拥有强大的武力？
难道就不能像柳叶一样，或者其他人一样，做个普普通通的副将，将那些复杂的难懂的事情交给大人物们去处理么？
被分配到晋阳那不是正好么？
既可以脱离现在的处境，现在周围这些对我抱有成见的人，又可以去到一个新的环境里，一切从头开始，认识新的人事物。
想到这里，杨影心中甚至还有些许兴奋和喜悦。
“晋阳是尔朱荣的大本营，去了那里不是反而更加安全些么？”杨影强压住自己内心的喜悦，故意摆出一副无辜又无知的表情。
但这种初级的演技怎能逃出达奚冰的法眼，让她更加的生气和难以置信：“杨影！你竟然会抱有这样幼稚而低级的想法！我真的看错你了！我看错你了！”恨不得打他，抬起手却忍住了。
“真的搞不明白，你们到底希望还是不希望上战场啊？”
还没听完杨影的问话，达奚冰已经气愤的扭头加速，仿佛像是在逃离一场瘟疫、一个灾难、一个不愿面对的难题。
“冰儿姐……你等等……”杨影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惹来她如此的厌恶。
自己每天的生活，都是如此莫名其妙、让人摸不着可头脑，身边净是些从未相识的人，出于这种那种各种各样的目的，以各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对待他，想逃离想远去，有什么错？
杨影只追赶了几步，便停了下来。
这难道不是自己想要的结局么？
自己说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决定，不就是为了将这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一个不剩的全部从自己的世界中驱逐出去么？
我想陪殷如雪去洛阳，有谁征求过我的意见了么？
由她去吧！就这样由她去吧！
杨影也转向自己的小院方向，头也不回。
即使远远听到喧嚣声，担心冰儿姐卷入什么不测，依然强忍住回头的冲动，没有理睬和顾忌。
再见了，睢阳。
再见了，燕将军，冰儿姐……
我要去晋阳，重新开始。
这一次，我要自己当一回杨影。
这一次，我要只当我自己。
——
和杨影分离后，冰儿姐内心苦闷，前面人群的喧嚣，让她的心情更不好了。
不知道一大清早，高欢的部将都团在一起做什么。
索性分开挤进人群，竟然是柳叶被围在中央。
柳叶的身边，还站着薛孤延和斛律光。
“你们在干嘛？柳叶！你没事吧？”冰儿姐赶紧过去。
“哦？狗主人这不是回来了么？”薛孤延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的，语气中满是挑衅。
“怎么回事？”冰儿姐用身体掩护柳叶。“柳叶，你怎么样？”
“冰儿姐，我没事，只是，他们对之前围场内发生的事情不依不饶……”柳叶说话间，神情还有些怯生生的。
“达奚冰，你该不会是忘了去年在秋猎围场，你带着卢家人打伤我的事儿了吧？”薛孤延扬起头颅，只能看到下巴上稀疏的几根胡须。“这现在共处一个阵营里，你不觉得别扭吗？”
“都过去的事儿了，薛将军大人大量，何必和我们两个女子一般见识……”冰儿姐脸上挂着招牌笑容。
“你们是女子，没错，我不会计较。但那个臭小子，他可是男人，堂而皇之跟着燕不回进来，还混了个小官职，这我忍不了！叫杨影是吧？把他给我喊出来，有种一对一咱打一场！如果能赢得过我，以前的事儿，一笔勾销，若是打不赢我，那就让我白揍一顿！”薛孤延说这话的时候，斛律光在后面偷笑。
“营内严禁私斗，违者军法处置。薛将军这样，恐怕不太好吧……”达奚冰寸步不让。
“切磋交流武艺，点到为止，实属正常，不算作私斗。”
身后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在场的所有人都低头行礼。
唯有达奚冰和柳叶呆住不动，冰儿姐怎么也没预料到这场闹剧，竟然是他在后面主使撑腰。
人群分开，护卫簇拥之下，金盔金甲掩映，走来的正是高欢本人。
“回禀高将军，杨影已经受令被派遣晋阳大本营，此时提出切磋，怕不太合适……”冰儿姐低头抱拳。
“他人目前还在营中吧？那有什么合不合适的？切磋而已，难道燕将军的高徒，还怕比武不成？”高欢尖酸刻薄，一脸不屑。
看样子是，为了挣回围场里丢的面子，今儿就没打算罢休，轻易放过达奚冰。
冰儿姐额头上，久违的渗透出丝丝汗珠。
最近好像运气不佳，做什么似乎都不太顺利。
竟然忘记了杨影与杨光，孪生兄弟，长相酷似。
被薛孤延和斛律光，无辜误认。
而杨影本人，似乎还一无所知，被蒙在鼓里。
冰儿正思索着，接下来该如何狡辩，人群外却传来杨影清亮的喊声：
“既然大家都聚在这里，这么热闹，那我怎么也不能扫了诸君雅兴吧！说吧！带不带兵器？”
——
杨影放心不下负气独走的达奚冰，随后追来却看到刚才一幕。
承认人是有点冒傻气，但谁为难自己，谁总在为自己努力开脱，杨影还是心里知道的。
既然你高欢部下与我无冤无仇，依旧不依不饶，那我最起码在离开这里、前往晋阳之前，得把你们打服气了。
无论将来和燕不回、达奚冰还有没有交集，至少现在两不亏欠。
所以在众人看向他时，他只是微笑着，望着一脸惊慌的达奚冰。
原来，你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啊……
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