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柳枝悄悄地绽出新芽,杏花偷偷地开满整个园子时,已是春三月了。绵绵的春雨消磨着人的意志和激情,让人倦倦地只想一动不动地窝在屋子里。今日却是难得的艳阳天,陈安之依靠在园中长廊上,眯着眼睛,呼吸着这漫洒下来的阳光,不禁舒服地微微地轻哼一声。
“安哥哥,安哥哥!难得这么好的天气,就陪阿媛出府转转么。这么多天待在家里,人都要闷出病来了。我们可以去乐游原上踏青吖,往年这时节,青州这边的官宦子弟都会出来散心的,肯定很热闹的啊。好不好吖,好不好吖,安哥哥!”声音依旧糯糯软软的,带着熟稔后自有的一股亲昵。
陈安之一脸无奈:“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袁伯伯跟我爹爹已经再三叮嘱过我不许出府。府外朝廷的人顾忌袁伯伯和我爹爹,才不至于敢乱来。如果我一出去,怕立时就被断剑卫逮去了。到那时候,我就只能这样,呜呼哀哉了。”说罢,还做了个耷眼伸舌的鬼脸。
袁媛被逗得“噗嗤”一下,继而说道:“好啦好啦,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安哥哥既然不方便,那我就跟小月一块儿出去好了。等我回来了,就把今天发生的有趣的事情一点一点说给安哥哥你听哦。”“好,好!我就在这边等着媛媛你回来,要加倍用心的去发现趣事哦,带着我的这一份。”陈安之笑嘻嘻地说道。
看着女孩拉着丫鬟小月的手渐渐离开了园子,远远地听到两个小女孩笑闹着张罗出游的行装,悦耳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陈安之刚刚堆出来的笑脸便缓缓地放平了。有流云印过瞳孔,不断地变幻着形状,慢慢地被不知从哪吹来的春风搅散,消弭在天际。
陈安之的思绪也似乎被搅乱在这微风中。“如果能跟媛媛一起出游踏青,肯定是很开心的事啊。其实只要她在我身边,不管做什么都是这么的,让人感觉微微的幸福。只是我如今的境地已经是不能出府半步了,要媛媛一直在府中陪着我的话,肯定会闷坏的。如果我有爹爹那般的修为的话……”
陈安之略用力地捏紧了拳头,默默运起了感知元气流转的法门。终是因为自身万法不沾的体质,任凭掌心已被捏得泛白生疼,还是无奈地再次确定了自己确实是无法感受到这漫布于天地间的元气。“从安丘出来到现在,都快半年了,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陈安之悠悠地叹出一口气,有点沮丧地喃喃道:“真是不甘心啊……”
耳边突然有人轻咳一声,陈安之立时便收回了思绪。侧过头去,袁不归那似乎永远都挂着笑容的圆脸就已在左近。
“袁伯伯好。”陈安之恭恭敬敬地请了安。袁不归盯着陈安之看了半晌,正当陈安之都感觉到有些惶恐,坐立不安时,袁不归笑眯眯地问道:“贤侄可是在炼气?”
“回袁伯伯,安之一直有在努力修行,只是说来惭愧,安之自己的体质太过特异,到如今仍无法窥得一丝门径。”袁不归的笑容更深了:“那贤侄又是为何这般努力修行?”
陈安之先是一怔,然后一脸憧憬道:“安之总贪心地想着,如果能修炼到如袁伯伯或者爹爹这般,那天下之大,就尽可任我遨游,不至于像如今这样只能窝在长辈的羽翼之下,连陪媛媛出个府门都不敢。朝观沧海驻瀛台,暮叹流霞眠五岳。随心所欲,那应该就是安之最想要的自由了。”
“随心所欲的自由么?哈哈哈!”袁不归开怀大笑,继而拍了拍陈安之的肩膀道:“要随心所欲,那的确需要力量,要很强的力量。”像是要重点强调,袁不归又重复道:“嗯,需要很强的力量。今夜当是月圆,趁着月色长谈,倒也别有一番滋味。如贤侄还有兴致,那到时我们就在此地继续这个话题可好。”也没等陈安之答话,袁不归便背着手走出了园子。
等袁媛带着小月回到候府时,已经是晚膳时分。在餐厅和陈青霜父子一起用膳的袁不归脸上的笑容便有点僵硬,闷声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袁媛偷偷扫了眼父亲,也不答话,蹬蹬地跑到陈安之边上,道:“安哥哥,今天在乐游原上碰到了一个很有趣的人呢,名字叫…嗯…顾长青,对,就叫顾长青。人很疏朗风趣,最主要呢他有一个绝活,可以不用线放风筝。据他说是他家传的一门功法,叫什么‘千丝万劫’,可以化真气为无形的丝线,遥遥控制住风筝。我说这功法的名字听着有点太过阴柔,他也没生气,还说起他小时候也跟他家老爷子说这个名字脂粉气太重,不够刚硬,结果被他爹爹打得整个人都僵硬了,卧床了两个月都没缓过来。嘻嘻,好玩吧!后来就我跟他说要是安哥哥也在,肯定能和他成为朋友的。”
也不知道是累了还是游玩的兴奋,袁媛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红晕,如同轻点了胭脂般的惊艳。
袁不归一拍桌面,厉声道:“够了!‘千丝万劫’顾家!哼!阿媛,我不是跟你说过在外面不管是和谁都不能说起你安之哥哥的事情么,你怎么一出去玩就都忘了。罚你不得吃晚餐,从今天起一年内不准出府,给我在府内好好待着!”
袁媛本来红润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咬着嘴唇赌气道:“不吃就不吃。”拉着小月回自己的闺房了。“这孩子,被宠坏了。”袁不归有点尴尬地自嘲道。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陈安之看四下无人,便偷偷地走到袁媛的闺房前。见房中还有灯光,陈安之松了口气,轻轻地敲了下门,听得房内有动静,便压低了声音道:“媛媛,是我。我怕你饿着,偷拿了点点心出来,就给你放门口了。你要是饿了就赶紧吃点。”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袁媛的脸上还挂着些许泪痕,这时抬头看到是陈安之,舒颜笑道:“就知道安哥哥对我最好了!”拿起装点心的碟子,袁媛轻咦一声:“吖!是我最喜欢的莲叶挂花酥呢。嘻嘻,安哥哥果然最好最好了!”小姑娘脸上的笑意都快漾出来了,欢喜地跟陈安之道了声晚安,便关上了房门。
陈安之退到了走廊外,痴痴地看着袁媛房间的方向。脑海中还回响着刚刚那一句“安哥哥最好最好了。”,欢欣地眼睛都笑眯成一线了。直到袁媛房中灯光熄灭,陈安之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自己的目光。
“贤侄可是给小女送点心了?”耳边突然传来的的声音唬得陈安之的脸一片惨白,继而想到刚刚自己的痴态都被袁不归完完整整看去了,不禁脸又变得如经霜打过的枫叶一般通红。只得自欺欺人地安慰着自己“夜色之下不定能看的清楚”,却诺诺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袁不归之前的问话更像是阐述,也不等陈安之回答,便继续说道:“莲叶桂花酥,哈哈。贤侄倒也挺有心。这点心味道的确不错,我手上也正好还有一碟,既然这时遇着了,就同去园中一边赏月,一边尝尝,也不知安之贤侄还有无这兴致!”陈安之正手足无措中,一听得袁不归似乎也不打算追究刚刚的事情,忙不迭地点头说:“但凭袁伯伯吩咐。”
循着园中的石桌相对坐下,袁不归随手往空中一抓,一盘点心,几样瓜果便被放到了石桌上。陈安之正看得惊奇,就见到袁不归再次抓取,这次却是一小坛酒推到了陈安之面前。酒坛明显是普通民窑用粘土烧制的大路货色,坛子的外缘并不光滑平整,一粒粒粗糙的凸起物泛着岁月沉积下来的暗光。一股浓郁的酒香夹带着梅花的淡香扑鼻而来,熏人欲醉。
陈安之看到袁不归将封泥轻轻揭破,温柔地如同在轻轻抚摸着逝去的回忆“这酒还是十五年前埋下的。那时候你伯母还在,我刚经历了人生中极大的一次的失意,意志消沉,每日浑浑噩噩,便若行尸走肉一般。你伯母心疼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劝我,知道我好酒,不顾自己已身怀六甲,于大寒初至的清晨,采遍青州府周边所有梅花瓣上的寒露,酿了这一小坛酒。寒气相侵加上胎动不安,你伯母回来后就得了一场大病,我明白她的心意,慢慢也就振作起来了。”
“再后来我们一起把这一小坛酒埋在了这园子中的一颗梅树下,我花了点心思,布了个戊土流转的小阵法。那阵法也没其他用处,就是让埋于梅树下的酒埋一年等同于其他地方的十年。本来还跟你伯母约好了,等十年期满,便一起尝尝这自酿的‘百年梅花酿’只是后来…..”袁不归说到这时,眼神有点落寞,像是把这些年沉淀下来了的苦痛又重新泛了上来,脸上也抹去了平时一直保持的笑意,只剩下了最沉重的悲和痛。“只是后来,还是空相约了。”
袁不归自嘲地一笑:“人老了,看着孩子们慢慢长大,就变得爱叨叨叙叙了。不说这些,来,安之,先饮了这杯。”
陈安之连忙摆手道:“袁伯伯,这酒是您与伯母的心血,安之又怎敢享用!而且爹爹多次告诫安之,酒性大寒,易伤本元。安之自幼体弱,即便是点滴都不敢沾。还请袁伯伯赎罪!”
“自幼体弱,哈哈。”袁不归轻笑一声:“安之贤侄,青霜兄应该有跟你说过这世上修行者的分类吧。”“回袁伯伯,安之曾听得父亲说起过,世间修行者不过是炼体炼气两条路罢了。”
袁不归嘿嘿一笑道:“青霜兄还真是简单明了。炼体强固肉身,炼气壮大内府。据说上古时还有大能是专修炼体或者炼气的。不过现在的修行者基本上都是两者混着练,武者或术者的称呼也不过是看他们修炼的侧重点罢了。”
袁不归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如何用词:“安之,你先天不足,炼体之路已然无望。对天地元气的感知又微乎其微,至今都未入门径。目前来看,这两条路你都不适合。没有很强的力量,你该如何去追寻你想要的随心所欲的自由!”
见陈安之呐呐不敢言,袁不归继续说道:“小女袁媛对你的依赖之情想必你也有所感知,我跟青霜兄也乐于见到这般。只是以贤侄你现在的境地,又如何能保证日后小女的平安!”“我…….”陈安之忍不住开腔想要反驳,想证明自己可以做到,只是一想到自己的状况,只能无奈地低头不语。
袁不归一口饮尽杯中的美酒,把玩着酒杯,看着沉默不语的陈安之,眼神中流露出了异样的光彩,只是陈安之一直低着头,并未发觉。“其实青霜兄跟贤侄说到修炼的分类,还是太简单了。炼气炼体的分类不过是包含了这世间修行者的大多数,却还是有一些其他的修行法门的。”陈安之忙抬起头来,夜色朦胧中都能看到他眼神中的急切和希冀。
“弘法寺集信徒愿力为威能,虽身无半分真元,却依旧能移山填海。不过要成为能纳万千信徒愿力于一身的上师均需极其虔诚的信仰,要斩情丝,断慧根,不沾俗尘,想必贤侄是不愿为之的。”
“南疆有饲鬼御鬼之术,只需以自身精血寿元为养,到大成时亦可有莫大威力,只是久近秽物,自己也容易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况且南疆秘术向来只是口口相传,倒也难获取。”
袁不归看到陈安之眼中的亮光一点点黯淡起来,不禁笑了笑:“贤侄不必泄气。青霜兄应该对你说起过你生母的情况。你母亲为金月族的祭祀,金月一族向以修炼神魂诡术而名闻天下,族中大祭司穆拉赞在二十年前便是天下三宗师之一。我当年游历天下时曾路过金月族地界,见过这位大宗师一面,受益良多。当时穆拉赞大师也曾口授了神魂诡术的入门口诀给我,想也是缘法,要通过我之口传授于你,贤侄你可愿学?”
陈安之赶忙滚下桌来,欲行拜师大礼。袁不归双手虚托,陈安之便感觉身前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一般,怎么都拜不下去,只得恳切道:“望袁伯伯不吝赐教。”
袁不归悠悠道:“贤侄不必如此多礼,我已说过,这次的传功恰是应着了缘法。只是青霜兄向来视炼气炼体之术外的法门为邪门外道,若知我今日传你这般法门,怕会对我有怨言。贤侄可否答应,此事不与青霜兄述说。”陈安之此时心切,自不敢逆了袁不归,满口答应。
袁不归见状,便道:“贤侄可听好了。‘魂之根本,其源在心。运用之妙,莫感于情。感万物造化之功,惜草木无言之苦……’”整篇入门口诀洋洋洒洒有千余字,陈安之虽是记性不错,也是听袁不归重复了八九遍才能一字不漏地背诵。
袁不归见陈安之已将口诀记熟,一口饮下酒坛中剩下的最后一点浆液,许是喝的太急,也可能是想起了一些久驻于心间的记忆,袁不归原本润白的脸色映上了几分酡红,竟是有了几丝醉意。对陈安之摆摆手,示意他自行回房间,袁不归便长身而起,望着天际的一轮明月伫立不语。
陈安之往房间走去时回头看了一眼,月光下袁不归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是要将他所在的地方都覆盖住一般,只是瞥了一眼,满心就都被荒凉和寂寥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