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五年秋(公元1566年),紫禁城西苑,皇帝躺在偏殿的龙床之上,召见锦衣卫都指挥使、成国公朱希忠。
伴随着阵阵的咳嗽声,嘉靖皇帝喘着粗气问道:“自蓝真人升天之后,朕再也没能起过床,睁眼就会看见邪魔在朕的眼前乱舞,闭眼就能听到妖孽作祟的声音,朕问你,蓝真人献给朕的那几件国宝,现在到底在何处?”
“启奏我主万岁,臣已查明,那两件国宝被严世蕃送到日本,但罗文龙并没有转交给石山本愿寺,而是落在了萨摩州的海盗之手,臣派去的那几名锦衣卫,已经摧毁了海盗的据点,国宝却又被其他大名领主抢走了,如今,佛龛已经找到,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镇抚陆云龙,为此而殉职,但那面铜镜据说、据说……”成国公说到这儿,却显得十分犹豫。
嘉靖皇帝半坐起身,颇为生气地讲道:“这些锦衣卫真是废物!自陆云龙死后,参你的折子不少,都被朕留中不发,你不要说了,任何事情岂能瞒得过朕?”
“臣前后派去了十人赴日本荡寇,如今只剩下了四人,眼下日本国内战乱不断,在寻找那面铜镜时,他们与日本武士拼死搏杀,就在大功快要告成之际,听说、听说那面铜镜掉进了河里,恐怕再也找不回来了。”
成国公刚刚讲完,只见嘉靖皇帝猛的挺直了身子,又重重地摔倒在了龙床上。
浑身颤栗的成国公赶忙伏地叩首,诚惶诚恐地接着讲道:“臣罪该万死,请我主万岁千万要保重龙体,无论如何,务必得让他们打捞出铜镜,才算将功赎罪。”
沉寂了片刻,大太监黄锦轻声问道:“万岁,这可如何是好?”
嘉靖皇帝这才微微睁开双目,有气无力地答道:“蓝真人升天之前告诉过朕,佛龛倒没有显过灵性,而那面铜镜却是非常之物,等他们打捞出来,再让他们回来见朕吧,朕累了。”
于是,成国公抹去了额头上的冷汗,就想起身告退,这时,忽听黄锦问道:“我主万岁,既然镇宫之宝还没找到,是不是赶紧把斋醮法坛搭起来?”
“既然如此,还不快去让那道士王金、申世恩选址,挑个良辰吉日,在京城给朕搭建一座七星法坛。”嘉靖皇帝说着又咳嗽了几声,恶狠狠地讲道:“今后再有人敢上书弹劾此事,给朕格杀勿论!”
“奴才领旨。”说罢,黄锦赶忙跪下磕头谢恩。
派人把道士王金和申世恩召进宫来,黄锦尖声笑道:“哈哈,你们的好日子到了。圣上已经恩准,只等你们选好方位,挑个吉日良辰,搭建斋醮法坛,请来仙姑去取那王母娘娘的灵芝仙草,献给我主万岁,祝愿陛下龙体早日康复。”二位道士听罢,顿时喜上眉梢。
王金讲道:“黄公公,搭建斋醮法坛,基址要取方位端正之地,坐北面南,当以方位东西南北定法坛之坐向,露三光之下,以达至诚,天宝之台,取法上境,建斋行道,中列太上三尊之象,天门、地户、飞桥务必要精好。”
“二位真人,你们可选好了方位?”黄锦问道。
申世恩答道:“凡在市朝,择宽静街衢,苟近闹市,需择净处建坛。我们已经在仙人巷选好了坛址,修建灵坛一座,供养王母娘娘降下的‘灵芝仙草’,再选黄道吉日,请仙姑采下献进宫中,可保万岁爷龙体康复。”
黄锦赶忙催促道:“既然选好了地址,看好了黄道吉日,不快去办,还等什么?”
“禀告公公,只是那首辅大学士徐阶,暗中指使工部主事梁材、户部主事海瑞等人,阻挠仙人巷拆迁,挑动仙人巷的居民闹事,还有……”
未等申世恩把话讲完,黄锦不禁放声大笑,耸着鼻子讲道:“你只管去办也就是了,万岁爷已经严厉责令锦衣卫,对胆敢阻挠祭坛搭建者,格杀勿论!”
于是,京城仙人巷被官兵圈了起来,锦衣卫强行赶走了此地的居民;鹤发童颜的玄德真人,正带领一伙人开始拆房子。
拖家带口的居民们露宿街头,仙人巷外哭喊声震天,六部官员们听说了这个消息,纷纷前来干预,却全都被官兵拦截在了巷外。
工部主事梁材跪在巷口痛哭嚎啕,户部主事海瑞劝道:“梁大人,既然我们进不去,那就走吧。”
梁材仰天长啸:“天理何在……”
海瑞把他拉起来问道:“梁大人,你这么做又有何用?”
“海大人,这些人光天化日之下强取豪夺,天理昭昭,王法何在!”
“走吧,梁大人,我自有良策。”海瑞说罢,拉着他绕过了人群,拐进了一条小巷,来到了一家棺材铺的门前。
海瑞进了棺材铺,不明觉厉的梁材就在门外等他,不一会儿,发现有人从里面抬出来一口薄棺。
“海大人,你这是要干什么?”梁材惊讶地问道。
饱含热泪的海瑞认真地答道:“梁大人,拜托了。”说着,便给他跪了下来。
梁材急忙将他扶起,继续问道:“海大人,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上疏弹劾当今!梁大人,海某人在京城没什么亲朋,等我死后,请你帮忙照顾我的家人,多谢了!”
梁材感慨地讲道:“海大人,梁某不才,自叹弗如!”
于是,海瑞把这口棺材送到家,便埋头写了一封奏折,亲自送往紫禁城文渊阁。
当晚,这份奏章便摆在了嘉靖皇帝的龙床之上,看罢海瑞的上疏之后,顿时怒火中烧,马上派人把首辅大学士徐阶、成国公朱希忠等人召进宫来。
“今日宣你们进宫,本想问问你们有关太子裕王之事……”嘉靖皇帝说着,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咳嗽声,讲不下去了。
徐阶赶紧伏地叩首,讲道:“圣上保重龙体!”
在一旁伺候的黄锦,赶忙给嘉靖皇帝拍胸捶背,搀扶着他坐起身来。
过了一会儿,嘉靖皇帝苦笑了一声,接着讲道:“朕知道,早晚得有殡天之日,你们不必紧张。”
徐、朱二人齐声高呼“万岁”。
忽然,嘉靖皇帝从床上摸出了一张奏折,扔到了二人近前,气愤地讲道:“这是海瑞的折子,你们看看吧。”
徐阶急忙将这张折子打开,成国公也凑了过去,二人边看、边皱起了眉头……
又过了足有一刻钟,嘉靖皇帝挺了挺身子,干咳了几声,问道:“朕千秋之后,相信自有公道!不知你们有何看法?”
徐、朱二人只看了一半,全都大惊失色,只见海瑞在奏折中写道:
户部云南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凡民生利病,一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称其任。是故事君之道宜无不备,而以其责寄臣工,使之尽言焉。臣工尽言,而君道斯称矣。昔之务为容悦,阿谀曲从,致使灾祸隔绝、主上不闻者,无足言矣。
过为计者则又曰:“君子危明主,忧治世。”夫世则治矣,以不治忧之;主则明矣,以不明危之:无乃使之反求眩瞀,莫知趋舍矣乎!非通论也。
臣受国厚恩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讳过。不为悦谀,不暇过计,谨披沥肝胆为陛下言之。
汉贾谊陈政事于文帝曰:‘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夫文帝,汉贤君也,贾谊非苛责备也。文帝性颇仁柔,慈恕恭俭,虽有爱民之美,优游退逊、尚多怠废之政。不究其弊所不免,概以安且治当之,愚也。不究其才所不能,概以政之安且治颂之,谀也。
陛下自视,于汉文帝何如?陛下天资英断,睿识绝人,可为尧、舜,可为禹、汤、文、武,下之如汉宣之厉精,光武之大度,唐太宗之英武无敌,宪宗之志平僭乱,宋仁宗之仁恕,举一节可取者,陛下优为之。
……
看到此处,徐阶再也读不下去了,讲道:“陛下,虽说海瑞其罪当诛,只是……”
没等他把话说完,大太监黄锦讲道:“还不快点派人把海瑞抓起来,他要是跑了,可如何是好?”
成国公答道:“海瑞这个人向来有傻名,听说他上疏之前,自己知道冒犯该死,已经买好了棺材,与家人诀别,他家的奴仆们倒是都吓跑了,臣知道他是不会逃跑的。”
忽然,嘉靖皇帝放声大笑,喘着粗气讲道:“你们不必说了,海瑞所说的都对。朕已经病了很长时间,又何尝不想临朝听政?朕确实不自谨,导致身体多病。如果朕能在这偏殿议政,岂能遭受这个人的责备辱骂?徐大学士、成国公,你们都是知道朕的,朕又何曾误过任何一件国事?”
徐阶答道:“天下都在陛下的掌握之中。就海瑞的这份奏折来看,微臣认为,他是想拿比干自比……”
嘉靖皇帝立刻接下了话茬,颇为感慨地讲道:“朕也觉得此人可与比干相比,但朕却不是殷纣王!”
这时,二人都听明白了,知道皇帝不会处死海瑞,便赶忙伏地叩首,异口同声地答道:“陛下圣明!”
嘉靖皇帝命令道:“徐阶,你先下去吧。”
待徐阶告退之后,嘉靖皇帝问道:“成国公,勾结倭寇的海盗现在还有吗?”
“除了伊岐岛的海盗外,萨摩、对马、平户等地的海盗已经铲除,漏网者不过二、三十人,都是一些宵小之徒,不足为虑。也难为那几名锦衣卫了,如今他们正在想办法打捞那面铜镜。”
“你不必替他们辩护,朕也知道他们不易,现在有新的任务交给他们去办,看看吧,这是东厂转来的琉球国密函。”
成国公从黄锦手中接过了密函,看罢之后出了身冷汗,信中提到了这位堺町商人林道巽,他在加入了锦衣卫之后,还暗通东厂,更令人震惊的是,萨摩寇首林文俊居然是他的亲侄儿,当时,他为了家族的利益,并没有揭发林文俊,有关消息,还是王冲通过陈申给他刚刚传递过来,在此之前,他竟然一无所知。
看来,东厂的眼线实在太厉害了,成国公朱希忠不禁倒吸了口冷气,伏地叩首:“陛下圣明,是臣等失察,臣知罪了。”
“哼!还说什么漏网者不过二、三十人,都是些宵小之徒!现如今,萨摩寇首林文俊逃亡到了琉球,聚啸山林、贩运西洋火枪,琉球官吏已被其所收买,将来必是心腹大患。朕在位四十五年,有二十多年深受倭寇所害,朕希望百年之后,给后世留下一个太平稳固的江山,你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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