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缺的家在东街街尾的那一片贫民窟,区区两间草房,还有一个棚盖后院,简陋之极。
他昏昏沉沉地将小山似的行礼,一条椅子,一张桌子,扔下背来,便将自己锁在房中,闭着眼强迫自己睡去。
父亲苏承祖半佝偻着腰,正坐在板凳上压着一根木条推刨。雪白色的刨花直卷而上,薄而细腻。他看了看儿子的行李,一言不发,取下木条,用一只眼睛瞄了瞄,然后继续推刨。
唐缺躺了一会儿,难以入睡,便爬起身来,推开门,走到父亲身边,道:“爹,以后我不再修炼御气术了。”
苏承祖浊黄的老眼中,看不出一丝神彩。这样的结局,他似乎早已经料到。
他停止了推刨,伸出骨节棱棱的右手,在唐缺面前张开。他的手指也是半佝偻着,无法全部伸直,右手指中二指断了半截,满是厚厚的老茧,到处都是皴裂的纹路。
“孩子,你爷爷曾经是个篾匠,靠一双织篾的手,养活了一家人。我也本以为我会继承我爹的事业,也做一个篾匠。但是在爹年轻的时候,因为贪玩,伤了两根指头。所有人都认为,我做不了一个篾匠了。是的,爹做不了蔑匠,但爹却能够做一个木匠!即使是一双残手,但在焰空岛上,爹也是一个巧匠!孩子,老天爷断了你的一条路,但他不会将你所有的路都断掉!”苏承祖老眼中光彩一动,继续着他的推刨动作。
唐缺苦笑道:“爹,您以为我不懂这个道理吗?这五年来,我每天都在勤练筋骨,希望有朝一曰,能够重新震引御脉,走上修炼御气的道路。可是……”他神色黯然,重重地摇了摇头,眼睛中却满是不甘!
“孩子,你先去休息吧。好好睡一觉,忘掉御剑宗的一切……”苏承祖呵呵地笑了起来。他笑声粗重,似乎潮起潮落的人生,在他眼里只是一场戏梦,既不值得大喜,也不值得大悲。
唐缺又回了房,沉沉地睡去,半夜又被恶梦惊醒过来数次,竟是满头虚汗。
明月东升,巨星如斗,垂照着焰空岛,四周一片静谧。
唐缺正在沉睡间,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站在他榻前,半佝偻着身躯,正是唐缺的老爹苏承祖。他左手轻托着一只漆黑的面具,望着熟睡中的儿子,月光照在他脸上,肌肉轻微地颤抖着,两只浊黄的老眼,悄然地泛起一层亮色。
那面具漆黑得见不到任何底色,线条锋利硬冷,如刀削斧劈,两只眼睛用两片拇指粗的水晶片镶着,从外往里看,却不能透物。外翻的厚唇处,镶着上下交错的四颗尖长牙齿,几缕血色在那牙缝上清晰可见,极是可怖!
他嘴唇嚅动了几下,欲言又止,只是发出一声轻微而低低的叹息声。
过了良久,苏承祖的内心似乎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捧着那面具的手,有些颤抖。
他攥着一张纸笺,轻轻展平了,铺在儿子的床头柜前,然后颤抖着双手,将那漆黑而诡异的面具,轻轻地戴在了儿子的脸上!
月光照在那床柜边的纸上,一行如龙蛇之舞的血红大字,如欲跳跃出纸外。这样的字迹,透骨般的冷硬而狂狷,显然不是一个篾匠写出来的。
纸面上只有一部分被月光所照,那字迹如流血一般,极是醒目:末路穷途……
……
仿佛黑暗的漩涡中,被急速的时光之流推动着,唐缺在迷糊中,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一片虚空之中。那虚空寂静,无色,唯有前方漂浮的的一只巨大黑脸,浑身透着诡异的焰光,向着唐缺,张开流血的巨唇!
唐缺暗想我这是到哪儿了呢?他在虚空中漂浮着,四下里张望,除了那张巨大诡异的黑色之脸,竟看不到任何的东西。
“来者何人?敢扰本城主千年之梦!”那巨大的黑脸之后,传来一缕幽魂般的声音,钻入唐缺的耳中。那声音有些尖细,似乎是女子的声音。
唐缺大吃一惊:“你是谁?这到底是哪儿?”
那声音极是幽细,仿佛来自地狱的深处,令人毛骨悚然。“入我妖颜梦境……可圆一切美梦……”声音断断续续,却似乎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在**着唐缺,一步步迈向那巨大的黑脸!
“可圆一切美梦?前辈此话是什么意思?”唐缺颤声问道。
“入我妖颜梦境……可圆一切美梦……”那声音只是重复着,却如深入灵魂,将唐缺的胸口热血,一点一点的点燃起来了。
唐缺的神智,一点点被蚀失。他心底最深处的梦想和意识,似乎在这黑色巨脸后的声音下,变得无所遁形!
“我想要御脉苏醒,修炼御气术,这……这也行吗?”唐缺艰难地吐了口气。
那声音尖细如幽魂:“自然如你所愿……”
唐缺只觉心脏都要跳了出来,仿佛自己五年以来,曰思夜想的东西,一朝便可变成现实,那种惊喜和激动,实难用语言来形容!
他在迷糊中,根本就不及细想,似乎有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告诉自己,一步一步地靠近那黑色巨脸,然后举起手掌来,在那黑色巨脸外露的尖牙上轻轻刮了一下。
血迹顺着那尖牙流下,渗入黑色巨脸的嘴唇内。
那黑色巨脸受到鲜血的浸润,仿佛活过来了一般,睁开两只浊红的巨眼,暗唇微微张开,生出一股强大的吸力,竟将唐缺给凌空吸了起来,吞入了两片嘴唇中!
他的身躯被强大的吸力给挤压变形,如一片纸般,滑过漆黑的无底通道,眼前倏的一红,便置身于一个空旷的大世界来!
唐缺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荒野之上。荒野的尽头是一座高达千仞的巨大城墙,满天都是火焰般的云霞,将大地照得一片火红!
大地深处,岩浆纵横,热浪扑天盖地般涌来,将唐缺的头发尽皆烧卷。那城墙下,堆满了白骨,与荒草交杂在一起,更显凶煞之气。
那巨大的城墙之下,城门缓缓打开,两队浑身冒着火焰的铁甲军兵,执着武器冲了出来,将唐缺围在了中间。一个为首的军官手中的火焰长剑一指唐缺:“小子,叫什么名字?”
唐缺越发觉得奇怪,道:“在下唐缺。请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那军官挥了挥手,命令两个士兵,将唐缺架了起来,带进城去。
城中行人稀少,但建筑物却是极大,街巷俨然,庙宇庄严,只是行人稀少,偶尔有几个容颜枯槁,手戴镣铐的仆从,正在清扫大街。
“这都多少年,没来倒霉鬼进来了……”
“好像有三百年了吧……”
“老三进妖颜之城,都已经六百年了……我一代剑尊也进来三百多年了。这小子运气太差,长得跟猴似的瘦,估计不是城主喜欢的类型……”
那几个扫街的仆人,抬起无神的双眼,朝唐缺咧嘴而笑,笑声却极是诡异。
唐缺听得莫名其妙,暗想我这他娘的到底到了哪儿呢?在他的记忆中,只知道自己刚刚被御剑宗辞退,与师妹正式分道扬鏣,正准备跟老爹一起学做工匠,却怎么就进了这莫名其妙的城中?但脑海中却始终响起一个如幽魂般的声音,长久不息,让他心神不宁。
城主府是一座极尽奢华的大宫殿,全以罕见的碧玉砌成,一串串玉当悬在宫殿的门口,被大风吹卷,清泠作响。
宫殿之内,长廊玉柱,帘帷深深,几个精赤着上身的俊俏男子,披着火红的长裙,正在帘帷间嬉笑。
“城主,城外有人带到!”为首的军兵趴在地上,满面虔诚与害怕。唐缺后腿弯被踢了一脚,竟然站不住脚,也趴下地去。
“爬过来,让本城主看看他的脸……”帘帷后的声音清幽绵绵,软软媚媚的,但与唐缺先前所听到的幽魂般的声音,却有八分相像。
一个军兵壮着胆子,在唐缺屁股上踢了一脚,叱道:“还不快爬过去!”
帘帷后轻轻飘起,似乎有淡淡的光影,如风一般吹了出去。那军兵似乎被看不见的人给扼住了脖子一般,满脸苍惶,呃呃地呼唤了几声,然后整个身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扭曲,挤碎,伴随着咯咯之声,浑身骨肉,竟然化成了一堆肉泥,最后连肉泥也在无形的力量下,被挤压在一小瘫血水,被凭空而起的风给轻轻一吹,然后就消散于无形,仿佛这个人完全不曾存在过一般。
唐缺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一般。他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力量存在,可以将人给化成无形。他本来两腿酸软,趴伏于地,但不知为何,心底的一种倔强,却蓦然窜上心头,暗想,你纵有遮天之手,我只是一个不修御气术的废人,除死无大事,何必要向你卑躬屈膝呢?
他在诸军兵的骇然目光中,缓缓站了起来,淡淡道:“唐缺平生只会走路,不会爬路。”
帘帷后的声音似乎有些诧异,还有人敢在她面前如此硬气,呵呵地娇笑了几声:“本侯只喜欢狗,不喜欢站着的男.人。你若不爬过来,便只能如刚才那个无礼的士兵一样,神魂消散了……”
唐缺心中一寒:“原来前辈刚才呼唤我,只是一场骗局,不过是要诱我入得你这座城中,成为你的奴隶?”
帘帷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牵扯,向四面散开。那几个红裙美男,无不跪伏于地,一脸恭谨。
帘帷后走出一个少女来,竟只有十五六岁年纪,看起来比唐缺还要小上几岁。她面容极其精致,肤白胜雪,只是穿着一件红霞大帔,头上戴着一顶珠冠,斜插着一枝凤头玉钗,却是一个新娘的打扮。他身后跟着两个美男子,半躬着腰,托着她火红的下帔,神态恭谨。
“不错,你忘了,女人的话是永远信不得吗?”那少女冷笑不已,也不见她有所动作,那额头轻垂的几缕玉珠,便被无形的力量给牵引着,向后抛开,露出一张完整的脸来。
唐缺哑然失笑道:“原来……原来你年纪还这般小,害我在未进城时,还一口一个前辈。”
少女冷笑不已:“你爷爷的爷爷,叫我孙子的孙子,还要叫十八代曾祖。你叫我前辈,已经是便宜你这小子了。”
唐缺见她只是一个少女,便暗中放下心来,暗想她纵是厉害,也不过一个小女孩,要对付小女孩,总比对付一个老女人要容易一些。
少女那双如黑玉般的美眸陡然厉光一闪:“看起来,看起来你既丑陋,满身红肿,又缺乏对本城主的敬畏之心,本城主的美玉宫殿,容不下你,这便将他拉到城中,罚做苦役三千年。”
唐缺大吃一惊:“三千年?”
少女冷笑道:“怎么?罚你做杂役,还辱没了你吗?你可知那些杂役,都是些什么人?”
唐缺摇了摇头,一脸迷惘。
“本城主在妖颜面具之中,建立这座城市,已五千余年。面具在神武九陆流转数千年,经历了无数主人,到你戴着这面具进入梦境以前,已有一百多人,每一个都身怀绝技,以一敌万,俱是当世之雄。本城主能将这妖颜之城,建得如此美仑美奂,若没有这些绝世高手,还真有些难度。你只是一个连基本御气术都不会的废人,能与本城主的杂役为伍,已经是你莫大的荣耀了!”少女道。
唐缺气往上升,毫不客气地顶撞道:“在你看来,这世间一切,莫不是你的主宰?”
少女哈哈大笑:“力者为尊,进我城中,自然要听候本城主的差遣,由本城主来决定他们的生死。”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成为别人的奴仆,竟是一种荣耀。”唐缺亢声道,“我虽然不会御气术,在你们眼中只是一个普通人,但绝不会顶着荣耀的光环,甘心去做奴仆的事情。不若将我化成一堆血水吧!”
少女那双如黑玉般的美丽大眼睛,蓦然闪过一丝异色。
少女缓缓举起如白玉般的纤掌,悬在半空中。大殿之中,蓦然风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呼啸着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在半空中朝唐缺张开了巨大的嘴!
众兵士无不骇然,纷纷后撤,而服侍的美男子们,一个个俯伏于地,害怕得直发抖,一动也不敢动。在他们虔诚而惊恐的眼中,这美丽的少女是世界最强大的主宰!这鲁莽的少年竟敢在大主宰者面前如此放肆,只恐在瞬间便要神魂飞灭了!
唐缺的衣袍,陡然被漩涡给牵扯着飞了去,被绞成碎片。他赤着肌肉虬结的上身,凛然站在风口中,闭上眼睛,仰起头来,举颈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