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月的行路,与来时完全不一样的方向和路程,与来时不一样的心情和人。
那片藏着天空之城的深深山林,早就被抛在身后,那些人与事,在布伦特死后,也同样被林安抛在脑后……是不可能的。
安德烈和雪莉尔小兄妹闹起了别扭,一闹大半个月,林安每每看到安德烈苦大仇深的脸,总能想起那个她明知已经死去、却依然活在安德烈心中的某人,然后在心里不厚道地偷笑,暗暗哼着“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在深山里呆了几个月,出来后几乎不知年月,大半个月的行程路经了两座小城和好几个小镇,直至看到城镇外的原野上,麦田逐渐由青绿转成金黄,北面刮来的风越来越沁凉高爽,林安才意识到,时节已经将入深秋。
亚特兰大国情,在每一个要塞或城门,法师塔签发的文件总是比军部更有用,途经几个城镇时,整日跋涉的士兵总能得到很好的招待和休息。
至于林安他们几个的待遇更是不用说,卫斯理法师不至于没品到在这方面为难他们,这个世界的阶级金字塔稳固恒定,像前世某些网络文学中,某贵族少爷因检验出资质废材被家族放弃然后地位堕落到连低下的仆役和平民都敢当面唾两口这种事,就和后面的天降神格咸鱼翻身一样,都属于天方夜谭和白日梦范畴,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的。
对和林安他们上路的二百士兵及他们的属官而言,法师大人无论地位高低、境遇如何,都是他们这些泥腿子出身的家伙可望而不可即、需要保持恭敬态度和距离的人物。
哪怕颇有些精明有心的人都观察出,两辆马车中的大人们关系并不友善,然而对他们来说,林安这个阶层的东西对他们而言是极其遥远的事情。他们只需要听从大人下达的指令,然后关心一下他们的下一顿着落在哪位镇长老爷身上——也许上了战场,这些就是能与新同僚吹嘘的话题,至于家乡嗷嗷待哺的孩子和久别的情人,那是在梦里才能悄悄重温的回忆。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日子,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生活。
作为二百多人的队伍里最大的一位大人物,卫斯理对这段路途的平静尚算满意,又或许是因为他的满意中有一部分——也可能是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另一辆马车中三人如同羔羊一样的沉默。使得这份满意备显充实,令人心情愉悦。
但这份愉悦的心情。在他行程将尽、任务即将完成之际收到某一封来自特殊渠道的信笺时,被狠狠搅乱了,犹如一根生腥的猪后腿骨掉进了正准备起锅的奶油鲜鱼蘑菇汤。
收到信笺的时间,正是他们准备借宿一位小镇镇长庄园、结束了主人殷勤款待的晚宴之后,等卫斯理法师恢复理智,他已经夹着一阵风闯入了林安的起居室。
林安搁下羽毛笔,啪一声合上书写到一半的手札笔记,缓缓转身。
室内布置的警戒法阵,因卫斯理法师未经同意的擅闯而激发。也就是这个法阵刺激了卫斯理的法师本能,将他从理智失控的状态下唤醒。
他低头看看那枚标记到他小腿胫骨上的秘法印记,安法师的警戒法阵构设想法,明显区别于一般法师学徒的冰冻火烧,但不得不承认。假如是用来对付有预谋突袭的不速之客,的确比一般警戒法阵有威胁力。
“我想。阁下一定有完美的理由来解释这一切,”林安面容平静地看着站在门口,恢复理智后有些进退不得的卫斯理法师,“是什么原因。让您未经思考,冲动地直接闯入一位关系算不上良好的异性法师的居所?”
她的目光,落到了卫斯理青筋暴突的手中,那一封已经明显褶皱和被打开过的信笺上。
被林安言语提醒,卫斯理蓦地抬头,“我刚刚接到一位朋友的讣闻。”
林安心里顿时了然:布伦特的死亡终于被确定,也被传出来了——法师塔所属的正式法师不少,在林安估计中总有千儿八百个,而显然那位布伦特先生,在这千儿八百人中也算比较有名气的一个。
都是在修行的路上披荆斩棘,即便被世人尊崇如法师,意外死亡也并不算什么新闻,但法师塔所属法师,在执行法师塔秘密任务中途非意外死亡,再和这次试炼动乱联系起来,即使对那些位高权重者来说,也不亚于一场小型地震。
从卫斯理震撼的神情,就不难推测营地那边,现在是怎样的混乱。
不过,之前混乱一直是被束缚在营地范围内的,现在在外的卫斯理都能收到消息,显然有推手将混乱扩散开去,波及了更大的范围。
林安很难不联想到某个被她放出去的家伙,不过眼下并不是需要她联想的时候。
“这真是个遗憾的消息!”
林安语气中没什么遗憾的成分,礼貌性用外交词汇应付一下,她冷淡地问:“这和现在的情况有什么必然关系吗?还是说,您认为与我有关?”
卫斯理也意识到自己的冲动,但不知为什么,他收到布伦特死讯的第一时间,就是怀疑林安,尽管他的理智和眼睛,都一直告诉他,对方有着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也并没有与杀死布伦特的凶手相配的实力。
但对上林安那双充满理智和冷漠的黑色眼眸,卫斯理直觉她一定是知道什么的。
“我想,您应该知道原因。”
卫斯理的眼神充满探究,却不够犀利,他的心中隐藏着某些连他都不愿承认的畏惧——当然不是畏惧眼前的这个女学徒,而是畏惧她所代表的某些力量,尽管那些力量的存在未被证实,而可能仅仅是他的猜测。
这不能说是他胆小,因为死亡总是令人畏惧的,布伦特死不见尸的下场残酷地震撼了他,让他才多日虚构的欣喜中清醒,醒悟到身边可能的危险。
“从您的反应,我大致猜出了原因,”林安点点头,勾了唇,“尽管消息不幸,但确实令人心情愉快,”她眼中毫不掩饰快意,顿了顿,看向卫斯理充满探究的眼,“除此之外,您认为我还该知道些什么吗?”
“当然不。”
卫斯理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假如布伦特的死确实和她有关,那么他这半个月来的心情就如奶油鲜鱼蘑菇汤的奶泡一样虚幻,他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尽量别出现在这几位的面前;假如事情和他们无关,那么他同样没必要出现在这里。
仅仅为心中的直觉跑来找林安证实,林安当然是不可能配合的,而卫斯理也觉得自己无法在林安面前举起法杖:
在此之前他敢,并且做过了,但在布伦特死亡之后,他开始庆幸自己当时虽然冲动,却并没有动某些置人于死地的心思。
卫斯理离开后,听到动静的安德烈和雪莉尔才走进来。
实际上他们的房间就在林安对面,早就被惊动,一直在门背后听着他们的对话。
掩上门,安德烈直接问林安,“安,那个布伦特死了?”
“我想是的,除此之外,我们和卫斯理没有任何关联,能让他听到某个朋友的讣文后,失态闯进我的房间。”
雪莉尔一下沉下脸,安德烈也并不见怎么高兴。
“死得太早。”
雪莉尔说,眼睛瞪了安德烈一下,站起来走了出去。
安德烈看着面前合上的房门,有些落寞地垂下眼。
“其实这是好事,起码因为布伦特的死,他主导的调查就进行不下去,那么起码我们不用担心还在营地的萨林。”林安温和地说,她大致知道兄妹两在纠结什么,但在这方面并不善安慰,兄妹两也并不需要安慰。
“我知道,布伦特一死,对我们好处是很大的……我们在北线的行踪不会总是被盯着,也不用随时小心布伦特会暗中下手,还能方便我们寻找出那个信物的作用……”
安德烈历数着,林安慢慢点头。她知道,安德烈是在自我安慰,果然没数一会儿,安德烈就颓然垂头,抚了抚心口。
“可是布伦特没死在我的手里,我很不甘心,”他用力捶着心口,“我心里不舒服!”
林安暗暗叹了口气,这件事都快成这兄妹两的心结了,她想了一下,摸摸鼻子,有些心虚地承认道:
“好吧,其实布伦特的死,是我做的。”
安德烈一下抬头,瞪大眼:“真的?”
林安点点头。
安德烈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跳起来,冲出房间。
第二天启程,林安少见地发现兄妹两少见地先上了马车,没有等她,待她坐进马车,面对的就是两个整齐的后脑勺。
林安来这个世界这么久,几乎没有人和她这样闹脾气,当面给她脸色看过,新鲜之余,心里有些温暖,有些好些,有些……不知所措。
林安其实顶不愿承认,自己心里有些近乡情怯地心理,但她心里又分明明白,在昨晚有意外泄隐秘后,得到两兄妹这样的态度,她心里还是有些欣喜的。(群书院.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