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孟少侠可是稀客,”厅上正中厚重敦实的圈椅上坐着个年轻男子,那人面容冷峻,有着肃杀之色,脸上虽带了三分病容,一双眸子却较旁人更为晶亮,“孟朔孟大侠是家父故交,这么说来孟少侠也不是外人。”
孟澍道,“将军客气了。”
“我的弟兄们多是自出奔之时便追随我左右的,都是极好的人,就是行事未免鲁莽了些,若有冲撞之处,还请孟少侠不要见怪。”李继迁道,“就拿那在都巡使府上同孟少侠交过手的老周来说,我任管内都知藩落使时他便在我麾下,至今已跟了我十一年了。”
孟澍默默不语,他并非无情之人,后蜀亡国时他虽不足四岁,却也目睹了宋军血洗剑门关。他被义父背着在遍地横尸间奔逃,义父走得虽快却分外小心,生怕踩到了那些他昔日的弟兄们,孟澍低下头,看到倒下的年轻士兵睁开的双眼,那眸子中泛着死灰色,他口中流出的鲜血早已凝固,眼却依然望着天空。孟澍一时间愣住了,他伸出手去想要抚摸那年轻而冰冷的面庞,但他的手太短太小,而义父又越走越远,远的他已再看不到那张年轻的甚至有些青涩的面容了。
近二十年来,他时常看到那死灰色的眸子,仿佛一滩巨大的泥沼拼命得将他向下拉扯,他越挣扎,陷得就越深。
他至今还不知,那人是宋军还是蜀军,他只是再不忍看见那样的眼眸。
“你的故国亦是因赵宋而亡,你竟还护着那叛了后蜀的狗官?”李继迁捂着刚刚放过血的胸口站起身质问道,“你怎能不恨?”
“我不是不恨,我只是不愿战事再起,万人塚再填新骨,千万人再身历你我之恨。”孟澍迎着他的目光道。
“你当年倒是该同你的胞兄们一起被掳去汴京,肯定早已该得宋狗赏识,荣华富贵一片了。”李继迁表情轻蔑,将一口唾沫吐在了孟澍胸前。
孟澍皱了皱眉,倒也不去擦拭胸前的污渍,只是淡淡道,“李将军若要孟某为老周偿命,将孟某头颅取去便是,何必辱人至此。”
“好,我便成全了你。”李继迁说着从身边的侍卫身侧抽出佩刀来,直刺孟澍心口而去,孟澍表情冷然,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眼见刀尖已至襟前,再入一分便要刺破皮肉,忽听“噔”的一声,朴刀竟从李继迁手中脱出,厅中十余侍从齐刷刷的亮出刀来,直晃人眼的刀光中,一个绿裙女子从二楼飞身而下,落入包围之中。
“莫要伤了孟少侠!”
“宛郁姑娘,”孟澍无法再像方才那般淡然,他上前几步,挡在宛郁疏影身前,“多谢姑娘相助,只是在下害得老周性命不保,自当偿命。宛郁姑娘若不插手此事,我相信李将军是不会殃及无辜的。”
“是怕他迁怒于我吗?性命都不保了却还在替别人着想。遇到女子,也不问她是否愿意便要把她护在身后,不让她同你并肩而立,”宛郁疏影瞥他一眼,“方才听你的故事,还当你是多么与众不同的人物,不想还是一般迂腐。”
“李继迁,你十六岁狩猎射虎,幼虎之母趁夜而来入你帐中,你肋骨尽碎,身上七十九处被撕咬的伤口,我救你一命;你二十岁率部犯三岔口,被宋军神射手一箭贯胸,我救你一命;方才,我又救了你一命。”宛郁疏影指着孟澍对李继迁郑重道,“我用你这三条命换他一条性命,不算过分吧?”
“我与你相识六年,他与你不过一面之缘,”李继迁不忿道,眼中似有熊熊怒火,他容她给孟澍三人传信而未拆穿以使她心无愧疚,不料她竟还要逼他至此,“你竟非要迫我放了他?”
“对!”宛郁疏影上前一步,与孟澍并肩而立,对上李继迁的眼光,“他是我带进沙堡的,我便要把他完完整整的带出去。你若想找他寻仇,就等他离了地斤泽后,光明正大以一人之力去杀他。坐拥几万军士却对着一个没有兵刃的人举刀,算什么好汉!”
“将军切不可因顾念宛郁姑娘而放虎归山,”张舒低声提醒道,“若他日后帮着曹狗来对付我们,可是不妙。”
宛郁疏影趁着此时手指轻点解了孟澍被封的穴道,轻声对他道,“见机行事。”
“我不能答应你。”李继迁紧锁眉头,道。
“走!”宛郁疏影喝道,她水绿色的广袖中银光一闪,张舒低头发现自己身畔的莫臣剑已不见了。
孟澍负手而立,足尖轻踏地板,身子便悠悠地腾了起来,他足弓一弯,足尖点在围成一圈的武士肩头之上,便似踏雪而行,被踩之人竟不觉得肩上乘了百余斤的重量,而宛郁疏影手中银丝缠在门楣之上,只见水绿色的裙摆翻飞而过,一众士兵反应不及,两人就已夺出门外。
“让守城的兄弟们放箭。”李继迁道。
“可是还有宛郁姑娘……”张舒迟疑道。
“对着孟澍放箭即可,但也不要顾忌宛郁,”李继迁怒而拍桌,牵动了前胸的伤口,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即便伤了她,我也要把这两人留下。”
宛郁疏影当先而行,带着孟澍绕过小巷从西门而出,不想西门之上已有数十名弓箭手整装以待,数十张弓已齐齐拉开,居高临下对着两人。
“不好。”宛郁疏影道。
“放箭——”
传令官尾音未绝,孟澍便已派攀城墙而上,他双脚似在平地行走一般,展开双臂,指若闪电,城头的弓箭手看到这个踏墙而上的玄衣男子似乎有千万条手臂在空中挥舞,漫天的弓箭一时间便都消失不见了。孟澍松开双手,断箭从掌中落下,“宛郁姑娘,快走!”
宛郁疏影点了点头,手中银丝钉在了城墙之上,一收一放便已至孟澍身后。城墙之上箭雨又来,孟澍将外袍一扯,挥舞着衣袍挡在两人身前。他掌上运起真力让外袍罩住两人身形,弓箭射来只听见“铮”“铮”之声不绝于耳,竟如若射在铁板之上一般。
“小心,有追兵!”
才跃上城头,城下便已有百人追来,宛郁疏影卡着那传令官脖颈朝城下道,“若要放箭,先射死的可是你们自己的兄弟。”
城下的张舒道,“宛郁姑娘,你放了他,我们有话好好商量。”
“不好!”孟澍见张舒口中虽这么说,却已有十名武士口衔钢刀暗地里从城墙侧面攀爬而上,孟澍将城墙上弓箭手的穴道一一点住,飞身扑将过去挡在宛郁疏影身前,“望宛郁姑娘见谅,孟某就是这么个见不得女子挨刀的性子。”
宛郁疏影见他如此,哈哈一笑,“你要挡便挡吧,我也拦不住。”
为首的武士已翻上墙头,手持双刀向宛郁疏影逼来。孟澍手持莫臣截他双刀去路,那人却无一点惧色,右手切孟澍左肩,左手斩他右腰,孟澍左手空手对白刃,拧他右腕,右手执莫臣削他钢刀。那人虎口一震,钢刀已是握不住了,他舍了钢刀,捏紧了拳头又逼近孟澍两步,孟澍大喝一声,一剑“夜雨吹笛”刺中他右肩,趁那人吃痛的当口封了他穴道。
“快走。”孟澍朝宛郁疏影道,两人不再恋战,越城而下,孟澍使出孟朔亲传的“踏雪无痕”,只见他身影飘忽轻灵,似是踮足踏雪,红碛滩上竟未留下他半个脚印来,而宛郁疏影的轻功为郁园的独门身法“龙行九州”,她身后红砂如撒,扬起一片烟尘,掩住两人身影。
“公子,要追吗?”
已登上了城头的张舒看着那一团渐行渐远的烟尘,朝属下摆了摆手,“将军虽说定要留住这两人,但宋狗不日便至地斤泽若是现在去追,岂不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我等得守住沙堡,莫为这两人白白折了弟兄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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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外。
天色已大黑,漠北月华似水,戈壁中的夜风一如平日那般砭骨,一向了无人烟的红碛滩上生起了丛篝火,火边坐着两个人——其中的男子是个魁伟俊朗的年轻人,只着一件单衣,而他身边瑟缩着个身着绿罗裙的女子,纵是身上裹着男子的交领长袍其外还披着件千疮百孔的玄色外袍,她仍是冻得瑟瑟发抖。
“宛郁姑娘。”孟澍轻声唤她。
宛郁疏影勉力地睁开眼“嗯”了一声,她已泛出紫绀色的唇上裂开了数个口子,孟澍不禁忧心道,“宛郁姑娘你可还好。”
“今天可是……七月半了?”宛郁断断续续道,“母亲说……七月半鬼节……乃阴阳之门洞开之时……此夜龙首已隐……魂魄可争血肉而食……宛郁氏乃神农之后……食之心饮之血……可以,可以重生。”
孟澍从未听过此等传说,他自小在试血谷长大,听到的奇闻异事最多也只是王魉、狂生昔年的放荡之举,试血谷中无人信鬼神之说,更别说魂魄重生了,“此事当真?”
“真笨!竟然还能当上莫臣剑主。这故事我的小侄女都不信……你竟还信了,”宛郁疏影扯出一个无力的笑容,“只是七月半为一年中潮汐起伏之最……月宫移位,星轨偏转……于修炼烈山龙首功之人有大不宜……我此时本该在郁园中的……”
“那姑娘如何会好些?”孟澍焦急道。
宛郁疏影打了个寒战,她摇摇头似是极为疲惫,“冷,好冷……”
孟澍将她又向篝火边挪了挪,宛郁疏影贪恋那篝火的温度,将手脚都伸了过去,水绿色的广袖被火舌一舔,着了起来,孟澍忙扯下那截袖子将火扑灭,他眉头紧锁,心内深知这样下去宛郁疏影定然是撑不住的。
孟澍熄灭了那丛篝火,轻轻将宛郁疏影抱在了怀中道,“情况紧急,失礼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他站起身来,向东边奔去。
向东三十里,是李继迁的大营,到那里起码能取来些毯子热水给宛郁姑娘,说不定,还能搬走顶帐篷。
孟澍啊孟澍,你今日竟也要做梁上君子了。
孟澍自嘲地笑笑,但是低头看着怀中之人,他却又一阵焦急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