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南宫的时候，曾经在风中舞动的长发沾染风霜，一片雪白。他是那样沉默，不过见到我之后，他递过一个精致的瓶子，里面晶莹剔透的液体不知道是什么。
“珠玥姑娘，我准备回苗疆去，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些话想跟你讲。本来，这些不需要你知道，但是经历了这么多，我觉得作为当事人，你有必要知道事情的始末。”
“事情的始末？您是指……”
他展开手掌，手心处正是当日我从孙重华身上摘下的香囊。见到我蹙眉，他双手合十，再次展开的时候里面一朵纯白色的昙花。“这个是他留下的，等下我再来找你。”说完这些，他起身离开，阖上门的一瞬，房间里的香烛一半灭掉，接着那朵悬在半空中的昙花缓缓绽放。
他的声音从花中传出，很近却又很远。我闭上双眼，按照南宫教授的心法尝试连通它。很快，我脑海中开始出现断断续续的画面，迷迷糊糊中，我发现自己置身白头山上，周围的景象一如我们当日的风景。因遭受猴群袭击，我看见和大队伍失散的叶石跟着隐者跌跌撞撞的逃生，戴甫跟着断后。很快他们找到安全的地方安顿，不过随即遭遇跟随我们上山的黄师傅和孙重华的人马。激战后他们被俘，如隐者所说，叶石被黄师傅带下山，孙重华和他分别易容找到我们的队伍。
接着画面一转，我看见叶石和孙重华分坐在一间屋子的两侧，叶石将手中的虎符递与孙重华，“今夕以后，希望你能保她平安，让她幸福，我亦足矣。”
“哼，即使没有记得嘱托我也会做这些的。叶石，如果没有你，这一些都不会发生。”
叶石看看他，“可惜啊，事已至此，怕是你我都无能为力，只求你能从中周旋，给大家一条活路。”
“好。”重华握住手中虎虎符，“希望你能活的久一点，我好从你手里夺回她。”
重华匆匆离开，接着我们在井边相遇，之后我亲手杀了他。那一场大雨熄灭他身上的干柴，归京途中他遇到兰陵。我以为后海那一面是偶遇，殊不知那些熟悉的转角处，都有他深情的凝望，只是当时我没有察觉。
时空转换，皇宫内院里，孙重华悄悄翻进关押叶石的屋子，借助兰陵的幻术他们两个人成功掉包。重华给叶石整理好衣服，“希望你恢复记忆后好好待她。唉，珠玥，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兰陵带着虎符换回叶石，孙重华带着面具被关在阴暗的房间。皇帝忽然反悔，在兰陵进宫帮他迷惑群臣之前，一个宫人端着带毒的食盒来到屋内。重华看着已然乌黑的银碗，咧开一个笑脸，伸手去接食物。我旁边喊他叫他，可惜他听不见，可惜他必须装作不知道。宫人带着食盒离开，他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稻草上开始有嫣红液体。我眼睁睁开着他渐渐舒展的身体，迷乱眼神，还有手里紧握的香囊。他眉头紧皱，却微笑着说了最后一句，“玥儿……”
不，不要，“重华！不……不要……”
房间的里香烛忽然变得明亮，我睁开眼睛，南宫坐在我对面，那朵一现的昙花被赤红火焰包裹，瞬间化为灰烬。伸手想留住那最后的光辉，抓住的却只是徒劳。
“破！”南宫高喊一声，屋内变得明亮，我看见，所谓昙花灰烬不过是那燃烧的香囊罢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珠玥姑娘，刚刚在下给你的是我灵鹫宫珍藏的忘情水。我带它下山本想给兰陵喝下，带着她回到苗疆继续我们的快乐生活，却不想是这样结果。如果孙大人让你有太多歉疚的话，我想琉璃瓶中的东西可以帮你解决问题。汪进，你们进来吧。”
我慌忙擦干眼泪，待大家坐好，南宫给每人发了一道净身符让大家戴在身上。魏八拿着纸符看看，“这个是要干什么？”
哈哈，南宫放声大笑，吓得魏八赶紧收好符箓。从来没见他怎么说话，这一笑却有效力，“昨天招魂的时候遇上高手，大家也看见了，这满头白发便是昨天斗法失败的后果。当然，若不是汪进用九叶灵芝救我，怕是长白毛也无济于事了。不过对方已经了解到我所在的地方，想必他这几日就会南下追踪我。这些符箓只为掩盖你们身上沾染到我的气息，本来这些气息三五日便会消失，但是今时不比往日，希望他能追着我的气息直奔苗疆。我此行的目的已达到，诸位，如到南疆来定要找我，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我们一行人送走南宫，回到桃南的时候看见拓跋拎着一兜大闸蟹回来。孝茂看看他满脸大汗，“拓跋，你不至于吧，买这么多大闸蟹干嘛？”
拓跋瘪瘪嘴，“你以为我乐意，要不是桃南里面没有别的男人，我才不会答应那个李孝岚出来买大闸蟹呢，哼！”
“李萧岚？！”
我看看魏八，道声不好。“李姑娘人呢？”
“我出来的时候在你屋子里，说是要和你叙叙旧。”
我冲到屋子里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桌上放着一双新纳的薄底快靴，下面一封书信。展开信笺，里面是她整齐的字迹：隐者吾爱，念余在京多日，特备一双新鞋，望一路走好。
“李姑娘人呢？”魏八刚进门就问，“外面没看见她。”
“走了。你看看这个？”
魏八伸手接过信笺，转身落座的时候衣襟撂到什么，我在地上找了半天，捡起一只空琉璃瓶。忽然意识到什么，我急急忙忙向外跑去，却和进门的汪进撞到一起。
“倒霉孩子，跑那么快干什么？”
“快让开！”
“哎，我偏不让！你是不是欺负李姑娘了，我可看见她哭着离开桃南了。”
听到汪进看见李姑娘，我问了她的去向，追着出去。还好她走的不远，追了一会儿就看见她的身影。跑上去拍拍她的肩膀。她转过身，脸上泪痕未干，“你有什么事？”
从她的眼神里我看不到一丝情感，完全是对待陌生人的防备。“姑娘，你听我说……”
仓啷啷，她拔出手中剑，“你到底要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听你说？！”
随后赶到的魏八等人在站原地，不清楚我们之间发生什么，不过随即他们也发现李姑娘的不同之处。
“珠玥，就知道添乱。”汪进来到近前，“姑娘，实在不好意思，刚才她错把你认成我们熟悉的人了，如有冒犯，望多见谅。”
“哼！看在你这个老头子的面上我就不追究了。你，不要再跟着我了！”说罢，拉过客栈门口的马骑上，消失在我们视线中。
“好了，人都走远了。也好，至少她不用挣扎在隐者善恶的问题上了。”汪进忽然冒出一句。“倒霉孩子，赶紧回去，站大街好看是嘛！”
“哼！你好，我们是倒霉孩子，你怎么不跟那个南宫回苗疆炼药去啊！”魏八一下子暴跳起来，“留在这你是想我和小狐狸给你养老是吧，美得你！”
嘿嘿，采药人不怒反笑，“这个你说对了，我舍不得你这个胖小子啊！哈哈……”
呵呵，这个汪进，倒是把麻子的套路学会了。麻子？抓住拓跋，我问他为什么没有把麻子带来，谁知他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半天也没有说出什么。我心里一揪，难道……“拓跋！你快说，麻子它到底怎么了？！”
魏八拉过我，带我走进屋子，端一杯龙井给我。“珠玥你先喝点茶。麻子它，来不了余杭了。”
龙井茶在口中，此刻略显苦涩。它曾经喜欢的味道，此刻，却难以让人接受。“因为我是嘛，你说吧，我知道肯定是因为我，我不应该把它自己留在家里的，我不应该……”也许是经受太多压抑的事情，我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落下，“我应该想到不能把它单独留下的，是我，是我害了它。”
魏八大致说了麻子的遭遇。我走之后，几个溜进去的小孩子听见它说话，本想从笼子里弄出来玩，却不想弄伤它的翅膀和腿。等拓跋赶到的时候，麻子已经在石桌旁晒干。甩掉官兵后的拓跋将它葬在冬青树边，知道它挑剔，他特意在旁边放了上好的龙井和葵花籽。魏八拍拍我的肩膀，我看见大家陆续进来，擦擦眼泪坐好。
拓跋说朝廷借着灵鹫宫偷袭的借口大力铲除异己，现在基本已经肃清有实力与朝廷抗衡的几派。不过，最可怜的算是拜月教，他一路走来，几乎随处可见拜月教徒被残害。朝廷集结了一群术士，本打算趁拜月教大祭司做法的时候吞噬他的灵力，已达到减弱甚至杀死他的目的。却不曾想那人实力强大，不仅夺走被困魂灵，同时还利用斗法之际杀了一名法力较高的术士。所以皇上放弃一句挫败拜月教的想法，命令各地严查，大有把拜月教势力逼回南疆之势。相对于这些，我们几个仿佛是被遗忘的弃子，无人提及。
“珠玥，现在尘埃已定，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原来是有的，只是现在所有的事情，已经和我当初的预想相差甚远，就连那个话痨小鸟都不见了。叹口气，“既然朝廷不再追究我们的事情，那咱们也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好好过日子呗。”
“小玥玥，别说的那么伤感，跟哥哥一起走，咱们在秦淮河上大干一番事业。”
我看看孝茂，他还是那个总在我无助时提供肩膀的好男人，只是我知道，人总是要学会自己生活，“好了，你还是跟着拓跋好好到草原放羊去吧。”
大家七嘴八舌说了不少，不过最后还是决定今天就各自离开，朝廷虽然没有追究我们，不过南宫走之前还是提醒我们会有其他人会追踪他的印记，所以现在离开还不算晚。
夜晚的秦淮河是美的，璀璨夜空，还有那河上不停歇的小调。大船上魏八和端木拜过天地，虽没有红色礼服和父母之言，但是对于我们一群亡命之徒而言，此刻的幸福怕是一声难得的幸福。本来想尽快离开，后来魏八提议大家借着他的喜酒最后聚上一次，也算是喜庆的践行。
“来，大家伙举起杯！今日一别，希望大家有时间的时候到白头山坐坐！”
“对，花姐我们一家人还回到太原那里教书，你们路过的时候过去坐坐，我好酒好菜备着！”
“还有我们，草原上的牛羊随时欢迎你们！”
“好吧，我和叶石有时间会去看你们的！来，干！”
饮下最后一杯，我们高举酒杯，将它们摔碎在身边的地上。随即，大家跳上事先准备的小船，朝着各自的方向划走。
慧公子没有北上，他说自己出来散心，刚好跟我和叶石搭一程。乌篷船内，叶石已经睡着。烛火闪烁，慧公子怀抱着紫砂埙，“你们两个真的要浪迹天涯？”
“不知道，也许走累了就停在那里，也许休息够了还会继续走。你呢？”
“到了没有水路的地方原路返回，以后想喝酒的时候可以来北京找我，温酒一壶与君共饮。”说罢，慧公子吹一曲埙曲，淡淡的忧伤随着芦苇飘荡。
多年以后，一个傻小子捧着一只蝴蝶在开满曼珠沙华的花丛里奔跑。“姐姐，你看，蓝色的蝴蝶！”
被叫做姐姐的回过头，“很漂亮的蝴蝶。叶石，给姐姐采几朵白色的花来吧。”
“嗯。”他点点头，向远处白色花朵跑去。
“又见面了。”
“是啊，时间好快，又一年过去了。”一道白色的身影在她不远处站定，手指画半圆，天空中出现许多蓝色蝴蝶，像舞动的海洋。“没想到，我们会因为这个每年见面。”
“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怕是我不会相信冷酷的大祭司会有如此柔情的一面。”
“哦？”他捋捋滑落的白发，“哈哈，也是。我走了，保重，希望明年还有机会见面。”说着，他摸摸身旁粉嘟嘟的饕鬄，带着它消失在一片火红中。
“姐姐，那头小牛很漂亮。”
“呵呵，那我也去给你买一头小牛，走吧。”
曼珠沙华的海洋里，他和她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