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后,北风未歇,而江上竟隐约漂来数十条竹筏。
郭嘉回了府,不见赵云,仆从说赵云被刘备急召而去,不知为何。
铜镜中,颈间的五指印痕已经淡去了许多,只是想起那夜,身体却仍会情不自禁地战栗。
指尖划过,是一枚碧玉指环悬在胸口,润玉温贴,洇染着他的体温。
从西凉归来,刘禅买了那张鬼差面具,赵云也是选买了一物。
犹记那夜,舱中,红烛摇曳,宛如那日马超大婚时的红色。
赵云愧然说:“奉孝,像孟起那般,云却是做不到了。只得这一双红烛,不知奉孝……可愿否……”
郭嘉一时惊呆,扑闪着的泪,凝于睫上,赵云倾身吻过。
缠绵。
如落下烛泪,一丝一缕淌进了他的心底,那刻,竟是连神魂都被他一一吻去。
郭嘉颤抖着,将人抱紧。船外,不知何处传来的渔歌,悠然荡漾。
赵云将那枚指环穿了红线,系在他的颈上。
吻他道:“这一世,奉孝都要束在云的身边了。”
郭嘉的手指划过他的眉眼,这双眉目俊雅,一如他两世的梦。
白衣银枪,恍然叠成了一起。
“子龙……”
“子龙?”
铜镜里,倒映出来人。
赵云说,东吴水军方至,曹操竟然以汉室之名遣来使见周瑜。
“周公瑾呢?曹使来得这样明目张胆,是生怕我们不知道么?”郭嘉不情不愿地喝着药。
赵云道:“这来使直接让他斩了,而那份书函,拆都不曾拆开。”
郭嘉咕哝了声:“好苦。”
赵云笑着取出一封书信:“大公子给你的。”
郭嘉伸手欲拿,赵云挪开说:“先把药喝完了。”
纸上,写得最是认真的两个字,便是“嘉嘉”。
刘禅如今留在江夏,却说郭嘉不在,他无趣得紧,还同刘备说,想要来赤壁见郭嘉,被刘备怒斥一顿。
刘禅问他,何时才回来,禅儿想他了……
最后,还用笔墨点了几个大大的黑点,算是比做了眼泪。
“江夏近三江口岸,两军往来此地,都会经过那条河段,虽是重城,但并不安稳。”郭嘉将刘禅的信函小心叠好,“而我军更是大半都在这赤壁,江夏守军,却是不足。”
“奉孝,此事孔明之前已有计较,他将关兴、张苞两人留驻江夏,就是担心会有人,意图不轨。”
郭嘉手按在那封信上,道“子龙,玄德公找你作甚?去得这么急。”
“主公听周瑜之言,欲派一队,往铁聚山,断曹操兵粮。”赵云回答说。
郭嘉疑道:“铁聚山?周公瑾说的?”
“是。”
“糟了!”郭嘉说着,便要出门,“我去找孔明。”
赵云拉住他,神色凝重:“奉孝,近日你莫要出门了。”
“为何?”
“曹军将那些染了疫病的死尸,顺江漂了过来。”
“什么!”
中军帐内,诸葛亮满面愁容:“虽然我军已将那些死尸焚烧,但仍已有士兵不慎染上,亮已命人将那些人尽数隔开去了。”
刘备哀声叹道:“辛苦军师了。如今,周都督又建议我军出兵铁聚山,只怕这兵力又得拨出一部分。”
“铁聚山?”诸葛亮不明所以,“为何主公未同亮说过此事。”
“备见军师为军中疫病忙碌,想着这事就不用烦劳军师了,铁聚山近江夏,我已命张苞带队前往了,少则两三日,多则四五日,必有捷报传来。”
刘备的声音越说越轻,只因他看见诸葛亮的脸色越来越沉。
“主公!”诸葛亮厉声喊道,“主公,既然封亮为军师,亮理应为事事为我军谋划,江夏兵力,本是亮所安排下的,亮也曾言,莫要妄加调动江夏之兵,而如今主公却……可知,这后果又会如何?”
刘备蓦然被诸葛亮一吼,一时怔住。
郭嘉却在此时,慌忙闯入了帐中。
“孔明!铁聚山去不得!”
刘备见了郭嘉,面上一喜,但听见他此言一出,面上又跟着一白。
“奉孝,何言铁聚山去不得?”
“当然去不得啦!”诸葛亮怒道,“主公你把江夏的兵力支走,若有敌人此时来攻,江夏岂不危矣!”
“咚!”
刘备跌坐在地上,他此刻哪还会再不明白,只差没被自己的蠢钝给活活气死了。
“奉孝……”刘备不知所措。
郭嘉无奈将人搀扶起来:“玄德公,江夏我去。”
“让子龙与你一道。”诸葛亮恨然地瞪了眼刘备,拂袖而走,“主公,虽然孙刘如今同盟,但若主公轻信旁人,那这一战,我军绝无胜算。”
沿江搭筑的旱寨,再往下游走,一股股浓烟冒起。
诸葛亮森冷的话语:“你去江夏,若能截住张苞,那便最好,若是截不住……”
郭嘉口鼻处戴着一方巾帕,说话声闷闷的:“其实若是能烧其粮草,却也是不错的法子。”
“截不住,那就不用去救!”诸葛亮冷笑一声。
“孔明,周公瑾虽是想要借曹操之手削弱我等,但他面上依然需要示好,所以……孔明大可利用此机,让他助张苞一臂之力。”
“嗯?”诸葛亮侧首看他,却见郭嘉忽而眨了眨眼,“围魏救赵。”
诸葛亮瞬间领悟:“好,我这就去激他一激。”
顺江疾行,郭嘉趴在船舷边,吐得昏天黑地的。
“嘉再也不要坐船了!”
赵云端了水,给他漱口:“午后便到了,今个儿浪头大了些,好些个吏兵也都吐得不行。”
郭嘉恹恹地靠在他的身上:“子龙,等下了船,你去追张苞,我去城中寻关兴。”
“我送你入城。”赵云一下一下抚在他的背上,替他顺气道,“孙权便这么想要夺江夏?如今两军正在联盟啊。”
胃里翻腾得难受,郭嘉直往他的身上钻去,喘着说:“正因为两家正在联盟,三江口又是重地,他大可以以联合抗敌为由,驻兵江夏。”
“关兴不会答应的。”
郭嘉摇头:“打不过,只能答应。”
“子龙,铁聚山须得夜袭,绕道其后,火攻,万不可正面迎敌。你可令张苞先行林中设下伏兵,再阵前叫阵。铁聚山守将乃是吕翻,好强之辈,与其父吕虔沉稳不同,他若见张苞叫阵,必然来战,届时,可以引其入伏兵,杀之……”
“奉孝……”
“怎么?”郭嘉茫茫然应了一声。
赵云笑道:“云都记住了。”
只是,几人都未曾料到,当他们赶到江夏时,整座城池,已失陷一片硝烟之中。
攻城者,并非东吴军,而是曹军。
吕虔。手中拉弓满弦,竟是一弦三箭。
箭离弦!
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
箭光过!
“砰”溅起血肉入尘。
郭嘉惊见关兴被吕虔一箭透骨,手中长刀骤然凝滞,又让人一刀斩断马蹄,跌下马来。
“轰!”
“轰!”
巨响!一声一声,曹军阵前,摆布着十数架投石车,但是,其中五辆投石车,投出的竟是被冰冻成巨石般的冰块。
像硕大的冰雹一般,砸入城中,整座城楼上,遍地是化开的水渍,却是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一点一点,顺着水纹流开的浅黄。
“破城!”
吕虔大喊一声,跟着,一支燃着火舌的羽箭,刹那掠过战场!
“起火了!”
关兴骇然转身,城头上,竟在顷刻,化作火海!
为什么!不过一枚箭矢,往日就算火箭攻城,也不该如此之快!
大火,似从地狱而来,直接从足底缠上士兵,继而吞噬了他们的身躯,燃成一具焦炭,整座城楼,竟无一人幸免。
数百守军,几乎在一刻间,灰飞烟灭。
饶是郭嘉自黄泉而归,此时此景,也是惊骇到难以自制。
幸而……幸而……
在铁聚山的是吕翻,不是吕虔。
“先生,我们该怎么办?”
身边副将也被眼前景象震吓,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冲上去。
郭嘉重重地呼了口气:“你去寻东吴军,定在不远,不论来将是谁,你只说,曹军退军时,便是他入兵江夏之时。”
“先生,那岂不是等于把江夏送给了孙吴么?”
“快去啊!”郭嘉一把拔出青釭剑,斥他道,“那与现在送予曹军有和分别!”
“关兴!既然你死守此城,那此城便作你的埋骨之地吧!死吧!”
“当!”
关兴长刀回挑,一刀将那人斩落。然他肩胛中箭,此刀一出,收回慢了半刻,叫人一枪自背后刺过。
亏得他反应及时,身子在枪尖刺入之时闪开。
长枪带起一片皮肉,砰然摔在地上,竟是被一剑劈断了枪杆。
“先生。”
关兴见是郭嘉,脚下终于一个趔趄,让郭嘉一手扶住。
周围更是斩杀不尽的曹军,郭嘉低声问道:“可还能战?”
关兴咬牙道:“能。”
城楼虽破,但守军勇猛,吕虔大军怎么都攻不到城门范围之内。
吕虔遥遥望见,关兴同一人,穿梭阵中,斩敌如麻。
开弓,搭箭,手指悄然放开。
“咚!咚!咚!”
阵后,竟然响起战鼓!
“咚!咚!咚!”
江东军!
身后,枪戟霍霍,涌出密密层层的江东军。
吕虔半眯双眼,猝然大睁。
黄盖!
关兴背上插着一支箭镞,抬回城中的时候,人已是晕了过去。
郭嘉默然不语,看着医官替他取出箭头,上药。
吕虔的那支箭,是冲他而来的,如果不是关兴转身挡下,这一箭,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关兴、张苞等小一辈,他平日里,并无深交,他以为,他们只知有他这样一个人,而他也只晓,两将乃关羽、张飞之子。
郭嘉一直觉得,他在这里,有的只是赵云,后来,算是多加了一个诸葛亮。
却不想,关兴护着他,昏迷前,对他说:“父亲常说,我等须敬先生如父兄,如此,先生方会愿意留下……留下……”
原来,旁人都觉得,自己是暂寄于刘备的么……
“嘉嘉,你怎么了……”
郭嘉低头,却是还有一人。
刘禅扯着他的衣袖,抬着小脑袋,皱眉问他。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