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饭菜上桌,众人各自拾起碗筷。相较于富贵的狼吞虎咽,莲七的专心用餐,秦风与唐豆豆甚至她身旁的丫鬟心思却不在吃食上,而是竖着耳朵,倾听着隔壁一桌那四个青年的闲聊。
大厅内虽然嘈杂,不过因为挨地较近,对方的说话声却也还算清晰。
“周兄,依我看,此番招亲,你的机会应该是最大的。”
那被唤为“周兄”的青年说话虽颇为谦虚,不过那语气中的傲然之气却是丝毫不假掩饰的。“呵呵,吴兄说笑了。周某既无家世,又只是个小小的秀才,至今连举人都不曾考上,那唐家小姐,又如何会将周某放在眼里。”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在他身旁的一个青年接口说道:“唐家是何等家世?若是想寻个其他阀门世家结亲,又有何难?此番只招我等普通百姓,虽不知原因何在,不过家世一说,却也就无关紧要了。更何况周兄家中虽比不得唐家,在这济南城中,却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书香门第,相较我等,自然胜出许多。”
“就是就是。”另一个青年笑着说道:“更何况周兄一表人才,及冠未久便已是秀才老爷,虽尚未中举,焉知来日不中?小弟今日可留意了一番,除了周兄之外,秀才也就两人。那姓秦的,确实容貌不俗,可那模样,一瞧便是个无用纨绔,能中秀才怕也是运气使然,而且他那年龄,瞧上去也着实小了一些,定是尚未及冠呢,够不成什么威胁。周兄没听说么?他此番前来,也并非是为了招亲,说是寻人而已,不用将他放在心上。至于另一人,都年过三旬了,如何比的了周兄?”
“呵呵,究竟招谁为婿,还得看唐家是什么想法,我等这般议论,又有何用?”
“嘿,如何无用?”吴姓青年说着,给众人将酒满上,接着举起酒杯道:“我等,便提前祝贺周兄得偿所愿,早日成为唐家乘龙快婿。届时,可莫要忘了我等昔日的同窗好友啊。”
“好说好说。”周姓青年咧嘴一笑。“不过诸位也莫要太过乐观,周某即便做了唐家姑爷,短时间内也恐难以提携诸位。那唐家小姐脾性如何尚且不知,不过出生在这等豪门世家的女子,大多骄纵,可没有这般容易调教。周某成婚之后,还当对她千依百顺,待建立起一定的感情,她再离不开周某时,呵呵,那便轮到周某当家做主了。”
“哈哈,好!”
“哈哈,高!喝!”
相较于那桌的兴高采烈,秦风这一桌显得就相当沉寂了。
对这种人,说实话,秦风有些瞧不上眼。攀龙附凤是人之本性,谈不上高尚,可要说有多卑劣却也有些过了,谁都想过得更好,人生的道路上,出现了一条能少奋斗几十年的捷径,怕是很少有人能忍住诱惑不去走的,更何况还是一条没有任何风险的捷径。如果秦风运气差一些,穿越过来之后发现自己是个乞丐,遇上今日的情况,也是得豁出去拼一拼运气的。
问题在于怎么想,怎么做都是你的自由,可别当众说出来啊!尤其是不能提前说出来,还说得这般理所当然,着实是有些厚颜无耻了。别看这似乎没什么区别,实则区别大了去了。
娶了唐家小姐,成了唐家姑爷,夫妻恩爱,感情深厚,谁当家谁做主,那都不是问题。回头有了能力,提拔帮衬下昔日好友,非但无罪,反而是一桩美谈,足见其重情重义之心。可当这一切都尚未发生之时,已提前规划妥当,那可就存了一份视婚姻如儿戏,利用人家姑娘的心思了。
一样么?不,完全不一样。前者让人钦佩,后者,则让人鄙视。
相较于秦风的不屑,唐豆豆却依旧面色如常,不咸不淡地瞟了那桌人一眼,仿佛压根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一样。这让秦风不免有些奇怪,他开口说道:“唐姑娘,那四位的长相,你最好记一下,尤其是那位周公子,万不能让你那堂妹嫁给这种人。”
唐豆豆微微一笑,反问道:“为何?”
“你没瞧出来,他不是什么好东西?”秦风愕然。
“呵,公子言重了。”唐豆豆保持着平淡的语气,说道:“夫为妻纲,天经地义,当丈夫的想要当家做主,又有什么问题?再说了,唐家也不可能对嫁出去的女儿当真不闻不问,随她过苦日子去,自然是要帮衬一些的。以唐家的财力,随便拿出一些来,莫说眼前四人,便是四十人,四百人,那也是吃用不尽的。就因为他存了这份心思,家中长辈就会认定他不是好人?公子所言,未免太过武断。”
秦风一听这话,心中就不免来气,他摇了摇头,沉声说道:“姑娘所言,秦风不敢苟同。”
“哦?”那对英气十足的双眉微微一挑,唐豆豆不以为意地问道:“怎么说?”
“姑娘可知家为何物?”
“家?”唐豆豆微感愕然,不知秦风究竟想说什么,她想了想道:“家么,衣食起居之处。”
“姑娘对家的理解,就这般肤浅么?”秦风冷冷一笑,道:“若是衣食起居皆在客栈,莫非客栈是家?若是衣食起居都在大街,莫非大街就是家?姑娘这番理解,着实是对家的侮辱!你没有失去过家,所以你永远不会明白,家对一个人究竟有多重要!”
秦风口气有些冲,不过唐豆豆却依旧淡然。“愿闻其详。”
“家,其上为‘宀’,乃与房室有关,而最早的房子是用来祭祀祖先或家族会议之用。其下为‘豕’,意为野猪,乃是非常难得的祭品。而野猪,远比老虎和熊更为危险,故而家之意喻,最初即为‘安全,重要之地’。后来,人们发明了刀枪,学会了弓箭,制作了防具,建立了城镇,野兽再也不能成为人们的心腹之患。而‘安全’也从身体之上,转移到内心之中。一个人,只有在自己的家中,才能感到无比的安全,以及全身心的放松,展现出全部的自我。”
秦风凝视着唐豆豆,侃侃而谈道:“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乃是祭祀先祖,家庭会议的重要之所。而无论是先祖,还是家庭,都离不开婚姻。一个有婚姻的家,才是真正的家!故而婚姻与家一样,是神圣的!不可亵渎的。男女结合,阴阳交汇,此为常理,却非人伦。背人伦而禽兽行,十年而灭!故人伦之道,绝不同于禽兽之行。禽兽同行,只为繁衍,人伦之道,重在责任。夫妻之间,贵在坦诚,互敬互爱,相濡以沫,无论疾病困苦,皆该不离不弃,情感之事,容不得一丝杂质。而婚姻之中,夫妻地位平等,各司其职,此为正道!夫为妻纲?一派胡言!以婚姻而求富贵,并不可耻,因富贵与是否相爱,亦不矛盾。而成婚之前,便已心存算计,此等人,何以为夫?若是令妹下嫁,定然误其一生。姑娘,还请三思。”
这一刻,秦风内心有些不太平静,他承认,过于冲动了。他想到了夏荫儿,对这个可爱的小寡妇,他心中充满了怜惜。只愿娶她过门,呵护一生,建立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家。曾经,他离这个家有多么的接近,可老天爷却残忍地将这个机会夺走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没有失去,便不懂得珍惜,正因为失去过,这种痛,才如此的刻骨铭心。正因如此,他无法容忍对婚姻的任何算计与背叛。
唐豆豆失神了。秦风那一阵如惊涛骇浪般的内心剖白,对她造成了极大的冲击,此刻同样难以平静。这些话,她闻所未闻,其中的一些观点,甚至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叛逆至极。可细细想来,却又处处是理,让人难以反驳。
“夫妻之间,贵在坦诚,互敬互爱,相濡以沫,无论疾病困苦,皆该不离不弃,情感之事,容不得一丝杂质。而婚姻之中,夫妻地位平等,各司其职,此为正道!”细细回味着这句话,唐豆豆不得不承认,身为一个女子,对这样的情感,对这样的婚姻,充满了羡慕与向往。这一切,是何等的美好。可是,听起来又是如此的虚无缥缈,这样的婚姻,真的有人能做到么?她不知道,毕竟说话远比做起来要容易的多。
即便内心充满了疑惑与不确定,唐豆豆依然拱手一礼,语气严肃地说道:“公子一言,震撼人心,小女子受教了。”
她这番举动,倒是让秦风回过了神,此刻心情已是平复了不少,他不由有些赧然,立刻抬手还了一礼。
富贵嘴里塞了条鸡腿,满脸的油腻,一双眼睛贼溜溜地在唐豆豆脸上转了一圈,当下便狠狠咬下一块肉来,“吧唧吧唧”地嚼个不停。心中对少爷充满了钦佩!能扯啊!真不愧是少爷,真特么太能扯了!瞧瞧,一番话说下来,把人家一个大姑娘说得一愣一愣的。真叫少爷奉公守法,不做那人口拐卖之事,不然卖了这两丫头,怕是还得给咱少爷点银子呢。
一阵沉默,秦风忽地想起了正事,忙道:“唐姑娘,你既是唐府中人,秦风尚有一事所托,还望姑娘能不吝相帮。”
“公子但请直言。”
“是这样的,在下受苏州府一位朋友所托,前来济南府求见唐家一位前辈,要将一封书信亲手交给她。奈何唐府最近皆为招亲之事而忙碌,老太爷又发了话,事了之前,不见外客。而在下尚有要事,着实不能长期在此等待下去,不知姑娘能否。。。”
“公子是要见谁?”
“唐家一位婆婆,据在下朋友所言,她乃是唐老太公的幼妹。”
“哦。”唐豆豆恍然笑道:“那么若是我猜地不错,公子这位朋友,也是唐家人,可是盈盈那丫头?”
秦风愕然道:“姑娘果真冰雪聪明,一猜就对。”
唐豆豆摇摇头道:“非是我聪明,而是。。。呵,公子有所不知,盈盈那丫头打小就与姑奶奶亲,但凡有些心事,总爱寻她老人家倾诉。且姑奶奶平日极少与外人接触,又如何会收到外人的书信?既有书信前来,必是唐家中人。可若是三叔的书信,又何必托公子转交?可见此信是不能让三叔知晓的,除了盈盈之外,又能有何人呢?”
说到这,她沉吟片刻道:“这样吧,若是公子信得过我,不妨将书信给我,一会回府之后,我再与你转交给姑奶奶,如何?”
“这。。。”秦风很是心动,这个烫手山芋早点甩掉,自己便早一日解脱,免得整日为这事操心烦恼。这想法虽是诱人,不过秦风终是摇了摇头。“非是在下信不得姑娘,只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当初既然答应了会亲手将书信交与那唐家婆婆之手,若是再假手于人,未免辜负朋友的一番信任。”
“公子果真是信义之人。”唐豆豆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问道:“公子与盈盈,相较甚厚?”
“没有交情,甚至连朋友怕是都谈不上。”瞧着唐豆豆那好奇的目光,秦风无奈一叹,只得将秦唐两家的恩怨娓娓道来。
唐豆豆听得有趣,也不打岔,待秦风说罢,这才打趣道:“呵,看来盈盈那丫头却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不过这也怨不得她,性子使然。她自幼便有些特立独行,难受管束,年龄渐长之后虽有所收敛,却是本性难移,凡事都想自己做主,婚姻大事更是如此。公子海量,莫要怪她才是。”
想了想,她又接着说道:“这样吧,明日唐府会安排大夫,为各位前来应招之人,做一次检查,这等私隐之事自然是要入府的。公子明日便同他们一道入府,待你检查完毕,我安排下,带你前去见姑奶奶一面。”
“如此,多谢姑娘。”
两人这一番闲扯,不知不觉却也花了不少时间,大厅中人已三三两两散去了,富贵与莲七业已用餐完毕。秦风光顾着说话,此刻见一桌子残羹冷炙,虽肚中空空,却也不太好意思当着人家姑娘的面再补上两口,当即便起身告辞了。
待秦风走后,唐豆豆身旁的丫鬟这才开口道:“小姐,那位秦公子的小厮虽不是个东西,不过这位公子却是个好人呢。他说的话也颇有道理,这些个前来应招的,着实也忒不上台面了,如何配得上小姐您。哼,要我说,这招亲干脆取消算了,招这些玩意,误了小姐一生不说,传出去,唐家还不得成为他人笑柄。”
唐豆豆站起身,向门口望了一眼,深深吸了口气。“湛儿,回去。此事确是我考虑不周了,不过动静闹得这么大,却也不太容易转圜。若实在不成,说不得要利用下那位秦公子,只望他莫要怪我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