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定北为二人提供的同赵筠相会的具体日期使得她们能够将这五日的空闲用起来。在此期间,天依和她的阿绫便将主要的精力投入了黄檗纸的第一个工期当中。
在十八日,女工们花了她们的大部分时间来将原麻剁碎。为了保证女工们不会被器具割伤,张嫂在组织工作的时候,在两人的建议下,将每人每刻预剁的麻料算为了上一日的百分之八十。熟能生巧也得建立在熟悉的基础上,在制造第一批纸的时候,她们可以不将工序进行得这么快。
何况,安全生产也并非同工作效率完全矛盾。倘若有女工在剪剁的过程中伤到了自己的手,那全作坊就要一段时间缺失一个劳动力。这是更得不偿失的。
在剁完麻料、将它们整理好以后,下一步工作便是将它们放入大锅去蒸。只要再花两天时间蒸好这些麻,对这些软化的原料来说,女工们便可以打散它们的纤维,将它们浸入水池,形成纸浆。到时候,采购员们从市上带回来的黄檗就有了用处。天依和乐正绫这两天正采办了石臼和石磨,虽然没有牲畜和水力驱动,但是光靠女工们施杵捣碎、轮流单手转磨,她们的工作也能比纯赖腕力更轻松。
造纸的工期虽然接近一个月,但是真正一个月一度的也就是切碎、蒸煮麻料。蒸好的麻料足够用一个月,剩下的时间便是将它们一堆一堆地放进池中造浆,在浆中加入黄檗,再用竹篾一张一张地将它们揭出来,晾干成纸。后面这些关键的成纸工序可以每日都做,纸张也是每日产出。只要女工们运作这些工序时都没什么问题,造出来的纸也就是合用的。待第一批黄檗纸面世后,她们就能获得比原材料本身高得多的收益。这是一个小本万利的买卖。
古时曾经有整村造纸的。那个村在生产上已经脱离了农业,光是依赖自己的手工产业,就能在丝绸之路中赚回数不清的白银。建国后的合作社时期,一个大队集中造纸的师傅多,一个月用的麻料竟顶其他时候两个月的量。不过工业化还是工业化,当工厂冒着蒸汽,源源不断地出产雪白平整的纸张以后,这种古法终究是衰落了。在天依长大、工作的时代,它已经退缩为了一种文创产品。
蒸煮麻料大约又耗去了十九日的一整个白天。但是在这一天,下午,大家正在檐内照看炉灶时,天依看着外面的秋树,忽然发现风势不小。
一丛乌云久违地聚集过来,并且在大地上空结成圆阵。比那些云先至的是大风,各种各样的大风,风速特别快,有种催着人跑的意思。这阵风一过来,院中许多本就泛黄的树,从它们的荫中飘出大量的叶片,唰唰地落在水面上,甚至有一些飘过池面,落到了她们的手前。
“梧桐叶。还没到落的时候,给吹下来的。”乐正绫将其展在手中。
“这应该是深秋最后一次下雨了。之后就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天依面对前面刮来的大风,将衣服裹得紧了些。
“是啊。大概往年也就是这个时候,雨水快停了。之后再到冬日,估计也就下不到三四场雨雪。比起初秋是干燥得多了。”在一旁看着炉灶的奂氏说,“哎,吃吃睡睡,干干活活,又是一年。”
“上一年这会儿,听说洛妹妹还在给新来的小姐当老师。”有女工道,“也就是那会,好像和洛阳郡守的公子相与。”
“对,是他。”天依理了理头发,“现在他又要过来了。”
“洛妹妹现在还对他有感觉么?”
“哪儿是现在,一开始就没有。”天依耸耸肩,“就不存在。”
“那会我们也在舂谷。现在已然是换了个活计了。”张嫂盯着插在灶上的排气梢。
“这风不会把我们这个棚吹倒吧?”见风刮得如此迅速,有人有些担心。
“不会。这工坊牢固得很。不过我们需要注意的是明日把衣服给穿好……哎?”
天依话音未落,忽然有一滴东西落到了她的额头上。她抬头一看,原来是顶上有点茅草给风吹歪了。有滴水从上面落了下来。
“这就开始下雨了?”张嫂也感到了滴下来的水。
“风吹得是挺快的。”乐正绫马上反应了过来,“得备点木盆了!”
工坊里最不缺的就是木盆。在前几日剁麻的时候,装麻料就用了大小许多盆子。今天刚好它们也派上了用场。在大风暴雨的时候爬上屋顶修缮是非常有害健康的,去年夏时,天依在跟吕聿征修他那顶破茅屋的时候就差点害了感冒。
看来临时搭建起来的工坊,其茅顶在雨后还需要加固。现在得先把屋内的几处渗漏点解决一下。大家搬来各种桶盆,每出现一处下滴的雨水,她们就把容器搬到那边。这是防雨的方式原始但是靠谱,一直到天依和阿绫从前生活的现代,这种方式还未被人类送入历史。
所幸,今日的工作并没有非常受到影响。几个预装纸浆的池子虽然遭遇了下渗的雨水,但是女工们还没有用上它。炉灶中进行的工序有条不紊。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天依想起来这两行杜甫的诗句。元狩二年来,大家在瓦屋生活惯了,现在又在茅屋里面对雨水,她感到那种面对自然的无力感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脑门里头。
她走到檐下,看了看外面的雨势。刚走出柱间,一阵水雾就飘到了自己的身上和脸上。
“这雨水真大!”天依抹了抹自己的面颊。
不远处的水池中泛起了上千圈涟漪。黄叶被四处乱吹,落得到处都是,许多叶片在近岸或者荷下的水面上漂着。鱼群遇了雨水,也纷纷浮上来吐气。
“叶子漂在上面跟小船似的。”乐正绫走过来,将右臂搭上天依的肩,“圈圈圆圆圈圈,天天年年天天的我,深深看你的……”
乐正绫轻声哼起这几句雨意浓稠的歌词。
“这会要听到林俊杰,真是不可思议。”
“现在不就唱着呢么?”
“我指的是原声!”天依抱着双手,“这下要彻底冷下来了。”
“那毕竟也冬天了嘛。”乐正绫看着昏暗下来的云间,“此次见完筠儿,基本上大体上朝廷不会叫我们做其他事了。”
“嗯。”
“刚好,上次你同筠儿分离是在冬天,此次和她再见面又是深秋。过了大半个地球年。”
“就地球绕太阳绕一圈的功夫,我们做了多少事啊!”天依闻此,深吸了口气。
“历史不就是这样的么?”乐正绫道,“现在老天让北半球昏睡了。我们也是时候从历史中抽身出来,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我们能去洛阳么?”
“不知道。我还要向从骠侯申请。不过就算到了洛水旁边,也很可能不是我们回去的地方。”乐正绫蹙起眉头,“不过去那玩一趟也是好的,见一见你的几个哥们儿。”
“我都不知道在走后莫子成对他们如何。”
“他既然想再钓你,那肯定还会延续那种优待啦。”乐正绫拍拍她,“现在他离了洛下,进这京来,自然他们也不在他管辖范围内了。自由生长。”
“或许是这样吧。”
从屋顶下落的雨水填充着世界上的任何事物,体现在这方宇下便是各种缸盆中的积水由少变多。
“晚上都可以用这个来烧水了。”
“晚上雨能停才能烧呢!它不停,你把它挪开,地面上就完了。”
女工们一边关注着火炉,一边说闲话。檐滴稠密的声响成为了她们的伴奏,使室内变得更加静了。当雨幕将广大的远景封上后,天地间就只剩下了雨音、柴火爆裂的声响,和做工的女子们的细语。
在这一片秋雨带来的气氛当中,女工们做了两日。雨水并没有为她们让路,而是一直持续着。在此期间,灶中的麻料也越来越软了。在一次雨比较小的窗口期,天依请匠师穿着蓑衣重新架梯上屋敷设了一批茅草,并增设石头固定下来。它虽然增加了屋顶的自重,但是工坊的梁本来就比较厚,在原先设计时也已经过三角形构件加固。自增强屋面以后,女工们便不再需要盆瓦等物什来接水。
不过在这多雨的日子当中,仍然有不便利的地方——两位采购员,阿张和奂氏每日要前往染坊收购黄檗。虽然女工们还不能将黄檗榨入纸浆当中——熟软的麻料毕竟没有烧成,可生意已经开始了。她们俩每日乘着车从院中出发,回来的时候总是一身的泥点子。
“怎么这个样子?”张嫂握着她们湿漉漉的衣角,“这雨就真这么大?”
“倒也不是。”同她同姓的那位采购员用布巾擦着面,“这雨本身下得并不大,甚至很多时候是小雨,至少比前几天小了。但是霸陵上多是土路,一下雨难免坑坑洼洼。我们乘的又是货车出行,没有那车厢子。去到那染坊的路上,就不少了。到了那里又要在地上搬这些货,还要上车搞一个来回,那自然就成现在这样了。”
“真是一件苦差事!”张嫂摇摇头,“你们再出去的时候,尽量挨中间一点。或者拿点旧衣料,盖到车旁边,或者自己身上,这样泥水就不容易溅上来。”
“反正这雨也下不到几天!”阿张说,“再过两天它就不下了。之后整个冬天,冬雨也没多少。那做这个也没必要。”
“秋冬时节,瘟疫是不少的。”乐正绫走过来,朝她们说,“何况本身也入寒了,你们总得给自己的身体考虑考虑,不要因为这种小事着了凉。”
“从前做仆人时都这么过来的。往年都没事,这会儿总不会……”
“那可说不定。”乐正绫道,“我们总归是一年比一年老去,毕竟不复少年时期了。该注意的还是要多加注意。来炉边,我们给你烤烤衣服,顺带喝点汤。明天带上几件旧衣服,挡挡泥。个人无病无灾,对自己好,也对大家好。我可不想我们的事情刚刚起来,大家都累病了。”
有姐妹将姜汤递上前来,给运货归来的二人喝。手中捧着热汤,耳边听着阿绫和其她工友的关心,两个采购员都为自己在这个工坊里做事感到光荣。虽然她们之间都是老熟人,工场开起来之前就已经相处接近一年了。
大概到了九月廿一,在女工匠们的搭助下,灶上搭架的大锅被七手八脚地搬下来。这锅已经充分地烧了两天,前些时日参与参观制纸作坊的两个女工用木杵检查了一下里面的麻料,确定它们已经足够熟烂。这一步的目的便是离散植物的纤维,让它们均匀地分布在纸浆中,以让纸张的质地柔软下来。作坊工人们在炉灶旁边加的几个排气塞,也是在这几个月的试验中产生的。可以说在元狩二年,天依和阿绫一道见证了这项技术的进步,从摸得凹凸不平、只能作卫生用的麻纸开始。真正合用的,质地均匀、便于书写的麻纸的出现,就同成熟的蒸煮原麻的过程离不开关系。
女工们进一步将麻料打散,捣烂,将它们下在各个水池当中,并加一定量度的水。这个量也是从工匠们那学来的——为了保证女工们能够准确复制他们的定量,连水池都是按关中麻纸作坊里的尺寸原模原样地修建的。阿绫和几个泥瓦工还在水量上下了功夫,在参观作坊的时候用皮尺量定了他们加水的高度,回来在同样的高度上刻了一道明显的凹痕。
加过水后,女工们又拿着杵棒在各个水臼里搅。在石磨的帮助下,前几日购进堆积的黄檗也被榨烂成汁。她们将这些汁液一勺一勺地控入池中。很快,臼中的纸浆就呈现出一种泛黄的颜色。
“不知道加这个量够不够。”天依一边帮忙搅着纸浆,一边说,“历史上的黄檗纸不知道是用多少黄檗的,这个量我们控不得。”
“控不得就控不得吧。”乐正绫道,“反正现在我们需要的不是这个。等我们将这批纸造出来以后,我们就往出卖。就说是加了黄檗,能够驱虫。至于事实上能不能驱,那要等长期才会知道。那会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这么说好像也在理……”天依歪起头来。
“我们近两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准备同筠儿见面了。这个做工的事情,熟能生巧,只要第一批制出来,第二批就简单得多。”乐正绫笑了笑,“重要的是你如何面对那个莫公子。”
“对。”天依直起身来,将杵棒支在臼边,“和赵小公子说的那天越来越近了。他说的是五天,我们现在是第几天来着?”
“不用管,廿二日就是宴饮之日。我们现在不是廿一日么?”
“时间过得真快啊!”天依这才反应过来,“前几天光顾着瞎忙了。”
“没事,我们还有一天时间。你给她准备什么礼物?”
“礼物早就送过去了,就是那辆车。”天依撑着下巴,“这个礼物就已经够重了。不过明天确实还需要一些伴手礼之类的,如果这个时代的礼仪对此有需求的话。”
“麦芽糖!整点冰糖葫芦。我们同晏柔妹妹一块熬。”
“那是小公子说过的。我们的话……肯定不止要准备吃的东西。小公子要送糖葫芦,那我们山楂可以送,这水果适量吃对有身的人好。最好还有香囊什么的,或者这市面上长安的特产。不过长安一带作为陆海,自古以来就是产粮的,我们总不能把几束麦穗当作赠礼吧?那种是只存在于史书上面的高光行为,在实际生活里面也不一定为人接受的……”
“我想想办法。”乐正绫揉了揉额头,“伴手礼的话,霸陵应该有卖它的市场。不如我们下午去市上一趟,给筠儿挑一挑,看一看。”
“可以。这种小礼物是礼轻人意重的,我们买回来也可以自己动动手,给它加点点缀啊、装饰啊,之类的。”
想了一小会儿,天依说:
“筠儿平日里最喜欢字。我已经想到要买啥了。我们就买一张漂亮的绢帛来,在上面写上字,我用不同的字体来写。让她见见我们海国的书法。”
“这个好!你不之前就是筠儿的老师么?老师送学生这个,刚刚好。”乐正绫看着外面的檐雨,“那午后我们出去。”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