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观完了古秦国的平阳之景后,测量人员们又乘着车回到了县中。郁夷令专门出钱,请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宴。晚宴的规格是要超过他们先前所在的陈仓县官舍的。很明显,这并不在测量小组应得的待遇范围内。
天依一边看着盘中加姜蒜的美食,一边将筷子停在空中。这些使用了大量新调味料烹制的菜点是古典体制下纵容的一种腐败。凡是同长安的朝廷密切相关的、担负着比较重大的职事的,在后代有“钦差”或者其他名目称之的人,到了一个地方之后,就会被当地的父母官这么招待,一如苏卜部自一月以来悉心宴请前来调查的通书什一般。这种情况在刺史都还没被设立起来的公元前121年是非常常见的事,而在刺史等监察官设立之后的后代,这种现象也未尝不是稀松平常的。
县官们对这种腐败的现象毫不遮掩,而是在她们来时就大方地将此说了出来。这一表现说明西汉朝廷对于此类问题是持着一个默许的态度,它广泛存在,并且在没有闹得很大之前,它是不会造成什么后果的。吃请送纳,就算在朝堂中派别不同的政敌之间相互对垒的时候,也不可能在话头上发挥用处——一个双方都犯的问题并不适合拿来相互攻讦。巴拿马文件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天依并不打算将这一盘菜肴放弃过去。如果测量队伍要拒绝这个风气的话,在午后她和阿绫就应该领着队伍东去,而不是还要留在郁夷,被诸部带着参观古平阳的遗迹。既然半天前已经做下了决定,现在就应该好好珍惜眼前的珍馐,好好将农人和庖厨辛苦得出的成果受用下来。食物无论在什么条件下都是不能辜负的,尤其是在粮食产量有限的这个时代。
秋季即将结束了。自己和阿绫月前想的许多点子都已经付诸实施,如测绘法、悬吊车厢之类。只有依靠传动装置制造流水屋顶这一点,她还没有来得及提出。夏季的余热正在一点点过去,倘若天气彻底转凉,那她的这个主意就得明年再献了。水车乃至其他类型的链式传动装置的试验和普及也就会晚一年发生。在某些事情上,早晚一年的差值会给它开枝散叶的结果造成非常明显的影响。
最好测量小组能够早些回到长安,等这件事了了,她就马上联系从骠侯制作这种装置,进献给未央宫里的人。
晚宴结束以后,在郁夷的一天算是告了个段落。第二日,众人还是如昨天一样在清晨睡觉起来,将该收拾的收拾好,离开这个县城,前往虢县。在虢县的测量又花去了一个中午的时间。
陈仓、郁夷、虢县,这三个县级的行政单位虽然各自控辖的地域不同,但是县治却紧挨在一块,一个连一个,跟一串鱼丸似的。测量小组在三个县城中展开测量,有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便是,三个县城测量所得的数据,如果以太阳直射点每日南移04度的估计去减,三地估算出来的纬度基本上都是一样的。这意味着三个县邑在方向上刚好是正东和正西的关系。而在经度上,众人的境地更加尴尬——经度测量这个步骤几乎可以隐去。陈仓、郁夷、虢县,用刻漏根本读不出不同的数字。
一些什士对他们所得的经纬度皆相同的结论颇为疑惑,但是乐正绫告诉他们,在没有更细致的测量手段时,他们唯一可信的便是自己得出的结果——当然,在这个问题上,有别的测量手段作为补充。就是从起点以步行的速度出发,到终点,一般他们走了半个时辰路。这可以让众人知道东边的县邑大致在西边县邑的正东十二里半,也就是五公里距离。不过在其他问题上,假使没有更多研究和观察的手段了,就算他们对自己研究一个问题得出的结论充满疑惑,他们也只能选择这个结论,因为只有这个结论是可选的。
这是非常重要的精神。在公元前研究一个问题,研究的结果大多会是荒谬且在未来必然被推翻的——譬如希腊人的元素论、宇宙模型和亚里士多德的大部分成果。但是这些成果是在已有认识工具的限制下,通过严密的观察和逻辑分析得出的。结论被推翻并不可怕,只要保持着严谨细致的精神,人类对世界的认识就能一代代地向前推进,由粗糙的观察转向精密的观察,由许多偶然中归纳出更多、更精确的必然来。当人类掌握了更多的必然规律,他们就在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过程中更前进了几步。
这个时代的科学最灿烂夺目的华表之一便是亚里士多德的鸡蛋研究。他准备了一只母鸡和一窝它生的蛋,从开始孵化的第一天起,每隔一天他便取出一枚鸡蛋,将其打碎,分析它们的性状,从而发现鸡蛋发育成鸡的部分主要是它的蛋白,而蛋黄仅是供养鸡胚胎的物质。在西方很长时间的历史当中,欧洲人都将这个研究视为人类求知的经典典故,并将鸡蛋看作包蕴着而期待有人打开的真理的象征。等到此行回去,大致无事的时候,乐正绫也要带着什士们做一做这个实验,用这个实践来使小伙子们对年初她提到的解剖学更熟悉一点。
当其他测量人员都埋头记录什正的言语的时候,只有楼昫站在一边听着,一边听一边点头。什正先前就对他开过这些小灶,这些认识是早已被自己刻入内心深处的——倘若自己和什正不能进入对方的心灵深处的话,他就只能将什正所传的道一点点地珍藏在自己的意识里头。
“其他小组不知道会不会遇到这个问题。”乐正绫同众人说,“像这样三个县邑在一块的情况,用太阳和刻漏的测绘法不能得到它的经纬度,就只能用具体的办法了。毕竟我们的测绘法在现有的装备下只能定某地宏观上所处的位置,不能将它确定到微观上。”
“应该关中的县邑,就这个地方是三个县城扎一块的。”何存抱着臂,“还好,它们是正东正西,这样靠我们行走的速度和时间就能丈量出两县之间的距离了。”
“这算是一个小插曲。”乐正绫笑起来,“看来日后做大地测绘,还得用上一些微观的东西,比如一种车,每走一里就敲一下鼓,之类的。”
“有那种车么?”什士们问她。
“汉地的工匠是可以造出来的。不过我们是不知道怎么造。”
“还是您说的你们海国的卫星方便。送一颗上万里高空,几万里的地面全知道了!”
“制造那种卫星非一日之功。汉地还是不要想着它了。”乐正绫从檐下站起来,“好了,收工吧。接下来去雍城了。”
在县官们的口中,和三个县邑之间的距离比起来,雍县可以说是显得极远的了。但是小组午后出发,走了半个时辰,刚刚将渭河在地平线上送走,雍县的县城就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原来雍县距离虢县也不过十五公里之远。不过雍县之外的下一个县,便离人们不近了。可以说雍县是通书什的何存小组在关中西部调查的最后一个离长安较远的县邑。
“这个雍地也是一个旧都,按昨天那个主簿说的话。”乐正绫对她的什士们说,“你们小时应该受过相关的学问吧?”
众人都摇头,表示是第一次听闻。毕竟历史教育在广大的民间并不普及。
“那让洛什副给你们说一说吧。”
天依向什士们讲述了这个雍县的历史。秦德公在将国都迁离前日的平阳之后,下一个定都的地点便是这里。秦德公是秦代第六代国君,一直到秦献公的时候,秦国公室才重新搬离此地。在此期间,先后有二十代秦公在这里生老病死。可以说雍县贯穿了整个秦国的早期历史,大名鼎鼎的秦穆公便是在雍城治理他的国政的。对历史上的秦国人来说,比起咸阳、栎阳这些晚近的都邑,雍城对他们来说更熟悉一点。一直到秦汉之际,章邯还被短暂地封过雍王。
什士和工匠们只对她说的最后那个部分有些熟稔。和楚汉相争时期相关的知识也并不是从书馆中学就的,而是来自祖辈的口传。这是游离于官方的历史之外的民间的历史。虽然其中有很多混乱讹误、鬼神幽冥的成分,但是在现代之前,大部分人对自己诞生之前之事的认知都来源于这个渠道。
坐落在关中平原西北一隅的雍县,其地势和平阳是类似的。不过比起最西部的三个县来,它四周的平地要更多一些。由于二十代秦公先后定居于此,都城迁离之后又一直是关中西部最重要的城市,它的人口好像比前几日三个县邑的总人口加起来都多。不过这只是县邑附近的人流带给人们的直观认识,具体哪片地方人口更稠密,还是要查阅相关的典册才能得之。
雍县算是此行调查的一个分水岭。一方面,从调查地点的总数来说,在调查了雍县以后,通书什就已经调查了关中西部距长安远的五个地点。此次调查的计划所剩余的、距离长安近的还有五个点。调查了雍县,就等于何存带的小组已经走完了进度的一半。从另一方面,时间上说,今天是八月廿八日,等明天调查完雍县,再到眉县去,估计八月份就结束了。她们将在八月的最后一天对眉县展开调查。元狩二年的最后一个月份,以及紧跟其后的元狩三年正在加速朝她们赶来。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这首李贺的诗虽然是用来咏叹人生易过的,但是放在公元前的这个忙碌的秋季也可以适用。一到工作的时候,依绫两人便感觉她们的时间像加快了一倍一般。无论是在塞上做语言调查,还是参与骠骑将军的西征,还是用车轮、脚步和杆子丈量关中的大地,都是如此。站在二年的最后一个月回望整个元狩二年,两个海国女子在每个季节都过得仓促不堪。或许当她们在汉代的第二个冬天来临之后,这种仓卒的生活会稍微缓解一些。她们能从为朝廷服务的公事当中抽出身来,好好度过一段属于自己的时间。
在雍地的调查亦没有什么可说的。雍县的县署官员依然和之前她们走过地方的官人们一样配合着小组的工作,而县署台基的平整程度比起先前的几个县邑也更为严密。或许当她们调查的对象距离长安越近,符合测绘条件的平台越多、越好,而匠人们也越闲。
“我们这次出来,好像就在军马场上筑了一天的台子。除此之外,光是跟着你们吃喝睡觉了。”在二十九日等待午时的间隙,匠人的头领同乐正绫开玩笑道,“我们都感觉,使君们派我们出来,好像是专给我们放松的。”
“老师们此行的功业不小。在那个军马场上筑的台可是起了最关键的作用,没有那个台,我们下山之后做的所有的工作可能回到长安之后都是睁眼瞎!”
“是么?”那位匠人听了此言,张开嘴哈哈地笑起来。
对雍县经纬度的测绘很快就结束了。带着测得的经度和太阳高度角数据,测量小组重新登上马车,同当地的接待人员告别,走上往南行的官路。他们这回是要走一条回头路,由于雍县在虢县的正北方,故小组来时是从关中东西向的官道中脱离出来,单独走入一条向北的路的。而她们要离开雍县往眉县那边走,就是要沿着这根路再南下,到虢县再转向东南。全程大概一两个时辰少不了。不管怎么说,没有了风雨的拦阻,关中各地之间的距离像是突然成了微缩景观似的。
“总算要回去了。”眉出跨在马上,长吐一口气道,“和你们出来这一趟,简直跟打了个小河西一样。”
“河西之战可是动辄千里。我们现在就是在关内转一转。”乐正绫对他说,“不过我们现在是,河西的记忆已经逐渐远了,而这几天正在受着测量的途程之苦,所以生发出这样一种感觉。”
“嗯。是这个道理。人永远是发生在时下的有感觉。时间一过去,四体五感离了那个现场,好像就轻了。”眉队副勒起马绳,“哎,等我老了,可能什么从前发生的事都一句话给它带过去了。临场的那种感觉全部消失了。”
“人主要是活一个过程,在生命的不同时段有不同的体验。至于之后的回忆,同当下的自己是无关的。”
“听你这一说,好像我老时什么样也不用去担心它了。”眉出骑着高头大马,在阳光下笑了笑。
天依则是在秋季的暖阳中打了个哈欠。她准备在这辆马车上小眯一会儿,虽然车身颠簸。不过下午的车程有三到四个小时,不睡觉也做不了什么。
在这几天颇具重复意味的劳动中,众人的身心都感到疲惫。无论是面对调查现场——高悬的日头、齐整的平地和竖直的高杆,还是县官的奉承和吃请,测量队伍的人们从心到胃都是满满当当的,空不下来。每天什士和匠人们都要在一个全新的县邑重复相同的劳动,吃大体上类似的饭。这很容易让人陷入一种疲惫,让人感到她正在一条永远的征途上,循环地走着。这样纵使物质条件再好,官舍的榻席再香,大家对工作的感觉反倒还不如在军马场上的那几日。这种重复的工作对于什士们来说不是第一回体验了,他们整理词条的工作也同样是高度机械的。不过每天面对不同的词条,自己还能整理它的语义和形式,在大的不动的工作框架下能有许多小涟漪。而这种测量工作,就纯粹是每日变着地方做同一回事了。
在这条临时的永远征途中需要午后的小憩作为滋润。不过一会儿,在灿烂的阳光下,伴着阿绫、苏解同其他人的轻语声,天依便在这乘摇晃不定的车上沉入了梦乡。在温暖的梦境中,她暂时将工作的疲劳感弃置在了意识的背后。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