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完秘密的话题以后,三人从灌木丛中走回大道上,准备各自回去歇息。累了一天了,家奴营中的小米饭正在召唤着天依二人。
“对了,”楼昫突然像是注意到了什么,开口问道,“什副,您今天去长陵中买了卷东西?”
“啊,是。”天依这才想起来自己手上还把着那篇莫子成的赋。
“这是辞赋?”楼昫好奇道。
“没错。”
“什副,可以给我看看么?”
天依同乐正绫对视一眼,随后将手上的卷子递到楼昫的手上。小楼解去了线,将简牍打开,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这篇文的名字:
“《皎人赋》。光这名字就知道它能风靡起来。”楼昫看着这个标题砸了砸嘴,“是写什么人的?”
“你看下去就知道了。”乐正绫同他说。
楼昫遂继续那篇赋的序言。读了一会儿,他猛地抬头道:
“是说什副的!”
“是。”天依点头道。
“这不是莫公子写的么?”楼昫道,“当年还在司马的府上巡班的时候,仆役们就多向我传有关于你同他的轶事。当时我们都以为你要和小姐进郡府去,一道侍候他。但是后来你不知怎么就和什正到了这个军中。我后来也被调回了大营,没有继续听说这个事。”
“我自己内心有所寄托。他欲强迫我,我走投无路,只得入军。”天依向他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和你入军的原因是类似的。”
“莫公子那么好,为什么您还要那么抗拒呢?这是我当时想不通的。不过什副现在说内心有所寄托,我便明白了。”楼昫看着赋中的内容,“这辞采真好,我是写不出来。”
“哪里!你可比这莫子成厉害多了。”天依笑对道,“他辞采再好,他能用匈奴语写出文采很好的篇章句子么?小楼可以。”
听了天依这番言语,小楼也嘿嘿地憨着乐了几声:
“他们外夷有什么文辞呢?连文字都没有。我就算会说,我也写不出什么有味道的句子。”
“不,任何一个人群,只要它有语言,就会有自己的文辞。”天依摆手,“就算无文字,也存在口头的文辞。我们先前在河西的时候,你一直没听过当地的人在进行祭祀活动或者晚聚的时候唱过什么歌谣么?”
“那些牧人、祭司的歌谣……歌谣算辞章么?”
“算。”天依和乐正绫异口同声地向他说,“《诗经》中的《国风》,百多首,都是周代的采诗官从各地采集的民歌。那怎么就不算辞章呢?”
楼昫听了她们的话,又垂首想了想,似有所悟。
“你也可以在闲的时候,和其他几个人,做做这样的采诗官嘛。”乐正绫补充道,“不仅采汉地的诗,还采匈奴外域的诗,写成文献流传下去,对后世千秋万代研究我们这个时世都是有补益的。”
“嗯。”楼昫向两位什官点头,“什正和什副既然有这样的期许,小子必不负之!”
说完,他又低下头,将这篇赋的剩余内容看毕。在看到最后的时候,他蹙起眉头来:
“这个莫公子,现在还想着洛什副呢。”
“是啊。”天依将手摊到背后,“我今天一直对这件事很苦恼。这篇赋在长安中流传,恐怕总有一些好事来找赋中之人,重新撮合良姻的。”
楼昫将嘴唇闭上,未几,开言道:
“什副的担心,我能够理解。我回去会同通书什的弟兄们商量一下这件事。”
“不,这件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天依向他说。
“小子觉得还是早点告诉他们。这样群策群力,大家的脑瓜子都能转转。何况,它既然在关内流播,弟兄们早晚有一天也会知道这件事。”
“还是等消息传到他们那儿再提吧。”乐正绫摆摆手,“它这个传播,能慢一天是一天,最好我们能赶及赵司马回来,再和他讨论。”
“既然什正这么说了,那我就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楼昫向她行礼,“我回去自己也想想看。”
“多谢小楼了。”
三人走回各自的营中。天依一回到屋里,想将赋文放到案边,但是一想到赋文相关的事,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将那卷简牍沉沉地掷在案上,差点把编绳都摔散了。
“‘敬惜字纸’!”乐正绫冲她开玩笑。
“没见过敬惜餐巾纸的。”天依斩截地摇头,“我是替筠儿摔的。一想到筠儿,还有你和祁叔冬天被他乱执乱押的事儿,我就感觉这赋可恶、可憎。完全没有人权……”
“这赋也是抄书店的诸位辛辛苦苦抄出来的。对着这赋发火,不如对着莫公子的当面发。”乐正绫笑着从后面环住她的腰,“我的小天依,不要生气!现在正是放假的好心情,不要因为这种人伤了心肝。”
一边说着,乐正绫一边摩挲着她的腰腹:“忍一时……”
“忍一时越想越气!”天依咬紧牙关。
话音刚落,天依忽然感觉自己的颊侧被打了一个啵。刚才还颇有怨怒的她马上将气头消了大半。
“至少他现在还没有得逞。”阿绫将双臂锁紧了一点,“莫公子抢不过我。”
恋人的手将自己的纤腰紧箍着。在这番压迫之下,天依逐渐有了点感觉。
“阿绫……”
“我在想,那公子写这篇赋的时候一定在想,当这篇赋流传到长安,为小天依所知的那天,她会做些什么。”乐正绫细声地在她的耳边说,“既然这样,不如我们俩今晚就打个庆祝……”
对方对着自己耳廓说的每个音节,开口度都不大,时值轻柔悠长。这种类似于asr的听感随着发音时呼气产生的暖流沁入天依的神经深处,令她右耳绯赤。
“我们……就这么办。”
当晚。在同女奴们吃完夕食,洗漱过后,乐正绫将自己的长发扎起来,梳成士人的样子——莫子成在洛下就经常留这种发式。她顺便将自己在市上买的一顶木冠戴在自己的头上。这么一打扮,阿绫整个人好像一个女相的士子一般。
“阿绫,你这个发型……挺……”天依抱着薄被。
“挺会来事的吧!是不是有莫公子的感觉?”阿绫咧开小嘴,吐了吐舌。
“你正常点,我怕……”
“莫公子不是一直做着这梦么?本将军今晚就代他圆梦。”乐正绫将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攀到天依的身侧,“他同你最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当时是你来之前的几天。他找了一个假扮阿绫的人,引我去他府上。好在军训的时候学过拳,弄了个一招两式,才没有被他得逞。他当时是在一个角落扑到我,扒开我的襟领,就往锁骨这儿去……”
“好。复刻开始!”
“复刻什——”
天依还没反应过来,乐正绫就将她扑倒,扯开她的衣领,吮上自己的锁骨,整个动作行云流水,颇为熟练。这个动作同莫子成半年前做的类似,不过不同的是,莫子成并没有得逞,为自己的胸怀接受。
乐正绫将头埋在天依的胸口,两人正欲继续下一个阶段,忽然那个扮演莫公子的少女将头抬起来,问道:
“不对呀。”
“阿绫怎么了?”
“——我现在不是阿绫,是莫公子。你这就任我长驱直入,不反抗么?”乐正绫将头歪着。
“没有反抗,你绿了。”天依开玩笑道。
“讨厌!我们正式点。这样玩就没意思了。”
天依遂苦叫着,两手稍稍用力,试图将面前的人推离。阿绫感受到了力度,也用劲去控制住身下的娇儿。两个人此时方才入戏。大约半小时后,在“莫公子”的侵犯下,天依反抗失败,缴械投降。
“公子,您的气力真大……”在这场扮演的气氛下,天依真的有了一股失贞的耻感。这种感觉非常微妙。
“那当然啦。我每日在郡府断狱,动不动一坐就是一天,回了府中还被仆人奴婢们伺候着,气力能不‘大’么?”
乐正绫模仿着莫公子的语气怪言道。听了这串话,天依格格地笑了起来。
“这就是我当时用军训学的拳都能把他打倒的原因。”天依说,“莫公子当时要真有阿绫的这番力气,我恐怕也就为他所得了。”
“有这一半都足够啦。天依这半年也锻炼了不少,劲头比一般人要大。”
“嗯。”天依眨着眼睛,沉浸在方才的快意当中。
假期还剩余一天。第二日,两人并没有外出,而是整上午待在家奴营里面,同姐妹姑嫂们度过时光。张嫂们为营中的士卒们烧大锅早饭时,天依就伏在灶旁控制柴火,乐正绫则在毋奴韦忙碌的当儿,帮这位女塞人带着为桂,教他认几个基础的汉字。儿童对环境的适应能力确实非常强,在今年一月份之前,他还在苏卜部的营地里过着捡食的生活,而半年下来,为桂就已经像是一个小的汉地之人了——何况他身子里确实流着一半汉官的血液。
到下午时,两人又受了眉队副的款待,沿着半年前的那条路,好好地领略了上林苑暑时的风光。待到近昏,二人归厩还马,恰好楼昫同什士们从外面游玩回转,男奴们的事也了了一些,男奴营中的小课堂便重新开张了起来。小楼在乐正绫和天依的陪同下,走进家奴营的院中,很快就为迫不及待想学下面八个字母的年轻人团团地围住了。
看着这群人贪婪的目光,楼昫心中非常感动。自己昨日开始做的事毫无疑问是一项伟大的事业,能够影响到那么多人。和其他百石级别的官爵类似,他们都在影响这个“社会”——什正经常用这个海国的词来指称他所在的世界。只不过后者是从人们那里拿走禾黍稷粟,而自己除了拿走以外,尚在给予人们一些东西。
“小先生,今天要教的第九个字是什么?”打首的一个青年道。
“这个不急。”楼昫走到昨日教他们字的地方,拿起旁边的干枝,没有立即在地上画,而是向家奴们问道:
“你们还记得昨天学的八个字是什么么?”楼昫问道,“我来考考你们。‘夫’怎么写?”
家奴们都在沙地上画出了aa。只不过有些人忘记了用两个字母表达长元音,写成了a。
“很好。”楼昫拍着手,又听写了其他的一些词,让他们温习之前的八个字母。一直到大家将昨日学的完全熟稔以后,楼昫才开始继续教下一批字母。
依绫二人仍然是坐在石头上旁听他的授课。预计在明天或者后天,他就能将一整套字母介绍完。不过这还是个开始,他还要向人们说出一套拼写方案,哪些字母能同哪些字母结合,拼写出什么词,以及强调词之间空格的重要性。基本上他会长期地同家奴们待在一起,直到他们能完全熟练运用这套工具。
“看小楼这两天这样,我就想起来我去年给刘九和匠人梁他们课这套字的时候。”天依说着,“当时搞了将近半个月,他们算是会写自己的名字,和同家人简单地进行一些交流了。至少能把自己说的话刻到木片上。”
“有你的经验在前,他也教得去一些。”乐正绫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事情。她同天依道:
“哎,不知道造纸术怎么样了。”
毕竟如果有了拉丁化文字和使用拉丁化文字的人,又有了可以书写的纸张,那么活字印刷术在中国生根发芽、发展顺利便是计日以待的事。
“我们只知道这关中有麻纸作坊,并不知道他们每日在做什么。负责监造的官员也一直在,但是赵司马在的时候,并没有提及造纸的情况。现在他身在河西,我们就更联系不上他们了。”天依摇摇头,表示并不知情。
“这样的话,我们明天从天禄阁回来,应该向郭军尉过问过问,看看他能不能帮忙联系,或者托中尉联系。”乐正绫支着手。
“也没必要,我估计还是没有进展到。这几个月,每个月送来的纸相较上个月,质量都有所提高,但是仍然只能作为什士们的卫生用品,或者包些东西用。”天依说,“既然上个月是这样,这个月估计也进步不大,毕竟试出合适的配方和工艺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造纸的情况,只要下个月初,他们送来下一批麻纸以后,我们就知晓了。”
“它是一个大问题啊。”乐正绫感叹道,“从前我们光是知道造纸术是四大发明之一,不知道它为什么是四大发明。现在到了没有纸的时代,才体会到它内中多少不易。”
“要说的话,也是造麻纸的工匠比我们更不易。我们只是提出点子,苦头全是他们吃。以后如果可书写用的纸制造成了,我一定要申请去那边看一看,看改变时代的工匠们是何等样人。”
“到时候我就不去了。编纂词典费工夫,我要时刻陪在小伙子们那里。”乐正绫将身子后倾,“你代我给他们稍件礼品,见完他们回来,同我说说在那边的见闻吧。”
“阿绫,你怎么知道,这书写用的纸制成了,是在我们编纂词典的时候制成的呢?”天依笑了笑。
“也对。指不定是六年后呢。到时候我们在不在这个世界上都说不定。”
“相信朝廷之力和工匠们的精神。”天依看着眼前在沙地上学习书写的众人,“纸张进展的速度是肉眼可见的,可以书写的纸,我总感觉,离我们不远了。”
——第一节完——